現代作曲家史蒂夫.萊許 (Steve Reich) 認為,20世紀初荀貝格等人所創作的無調性音樂,是一種「非常態」,因此他選擇重建傳統調性音樂,強調音樂中關於脈動、調性與和聲的使用。根據童年經驗創作的《不同的火車》(Different Trains) ,來自話語的旋律,具有強大的情感性內容。22年後,以音像創作聞名的加拿大新媒體藝術家赫曼.科肯 (Herman Kolgen),將此四重奏作品視覺化,改以演奏打擊樂和電子聲效,創作出屬於科肯科技語彙和獨特美感的《拼貼風景》(Train Fragments) ,近日於台北「超旅程」藝術節中演出。兩件作品都重現火車的「運動」,都是源自電子媒材的聲音藝術和視覺音樂的實驗,更重要的,都是對記憶、情感的敏銳表現。

1960年代,作曲家史蒂夫.萊許以「十二音列」技法寫曲,應用特殊的節奏性進行創作。萊許的另一項創作特質─錄音磁帶的循環拼接,從他最早期的作品《將降下大雨》(It's Gonna Rain, 1965)、《出現》(Come Out, 1966) 中便可窺其濫觴,「磁帶」自此成為他的創作記號。從1980年代開始,萊許的音樂展現出企圖進入人類潛在記憶、心理層面的挖掘,樂風趨向黑暗深層的表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即是1988年創作的《不同的火車》。
 
2010年, 在法國雷恩 (Rennes) 文化節中,藝術家赫曼.科肯與魁北克交響樂團合作演出《不同的火車》,向作曲家史蒂夫.萊許的同名作品致敬,以視、聽、身體感知等方面為此曲進行重新詮釋。2012年,科肯受台北藝術大學之邀,帶來由此延展的新作《拼貼風景》。
 
碎解的話語運動

 
《不同的火車》是由三個樂章、人聲錄音磁帶剪接組成的弦樂四重奏,「人的話語」是創作的主要軸線的旋律。柏格森 (Henri Bergson) 在《材料與記憶》(Matter and Memory) 中,談到人類意識中的形象/圖像,必然伴隨著與「運動」相關的伏筆,透過對於運動的再現,這些形象在空間中產生作用,或得以「再施行」。《不同的火車》源自語言,樂器依隨、擬仿人語循環,萊許利用火車汽笛、人聲、弦樂組構出一列穿越時空的列車,重現列車的「運動」,使聽眾在運動的復返中釋放出潛在的、對戰爭的記憶。作曲家應用火車汽笛聲的差別創作不同的章節 (美國是3/4、4/5間歇,歐洲是連續短促的汽笛聲),將這項曾在20世紀初協助戰爭的現代工具鋪陳在敘事線上,作為對時空的穿越。
 
第一樂章描述前美國戰爭時期 (America-Before the War),萊許在此樂章中使用幼時的女管家等黑人聲音;第二樂章是歐洲戰爭期間 (Europe-During the War),人聲來自大屠殺倖存者述說集中營火車的回憶;第三樂章是戰爭之後 (After the War),由萊許自行提問:「戰爭結束了嗎?」1938到1941年間,對住在美國的猶太人萊許而言,火車是往返離婚父母家的工具,但其他與同齡的猶太孩童,卻乘著納粹列車被送進毒氣室、燒成灰燼,火車的意義被戰爭分解為二。第一樂章銜接到第二樂章時的速度驟緩,造成節奏混亂,絃樂模仿著磁帶中短促、反覆的人聲話語,彷彿大屠殺見證者的故事歷歷在目 (耳),失序的節奏速度也形塑出創傷的復返,此曲也讓萊許拿下1990年葛萊美獎最佳當代作曲獎。
 
脫軌的碎片
 
22年後,科肯將《不同的火車》視覺化,並繼續發展這件影像作品,將原先的音樂結構移除,改以自己演奏的打擊樂、電子聲效,保留其中對記憶、情感的敏銳表現,創作出《拼貼風景》(此次受邀到台北的演出作品中文翻譯,缺少了原文命名中Fragments所帶有的「廢墟、碎片」等,與人類記憶關係密切的多種含義)。
 
科肯在這件新作中結合影音兩者的即興互動。影片一開始先是對萊許個人回憶的重拾,不知名的大頭照及空中的塵埃,營造出帶有歷史感的廢墟景觀,畫面隨著演出時序逐漸由過去的時空往後推演,鏡頭視角開始切換、穿梭在當代的城市風景中。兩種時代氛圍的切換,呼應著萊許在不同樂章中,藉由列車聲響滑動穿越的時間軸線,同時也打散了《拼貼風景》以萊許為主體的觀察角度,轉換成科肯自身對火車、時代與音樂節奏的想像位置,沿途的風景也因為鏡頭的翻轉,而構成了更為抽象性的視覺效果。
 
科肯作品的敘事結構,經常由一開始近乎科學實驗般的理性觀察,驟轉至恍惚的精神層面。科肯從帶有大屠殺記憶的歷史情境,逐次堆疊到當代景觀,從原先火車的直線運動轉換成手持攝影與自由觀看,脫離了原有的線性結構;影像的轉折點來自一段高速墜落,火車開始翻轉、出軌、碎裂、潰散。科肯認為,這段火車脫軌的碎片化,拉扯著一連串與破碎的記憶、悲劇與時間脈絡,現場的樂團演出也同時陷入某種恍惚暈眩之中,在列車翻轉180度後落下,所有的碎片與情緒也再次回復平靜,像是治療或是恢復的過程。
 
《拼貼風景》末段對火車脫軌的描述,將原先僅有幾秒鐘的時間延展為好幾分鐘,並且不斷疊加入噪音、碎片的運動,加強對於時間的連續壓縮,並使物質內容脫離了原來的敘事結構。不同於俄國導演艾森斯坦 (Sergei Eisenstein) 的「動情─影像」專注於人臉特寫,此處的影像動情力來自對火車運動與碎片特寫的重現,將物件「容貌化」。萊許重返人的語聲,將戰爭記憶寄存於音樂中,科肯則是藉由視覺、聲效造成對觀眾的感官 (甚至現場打擊樂器的振動) 刺激,一如柏格森將「身體」詮釋為「把握內在情感」的方式與情感產生的條件。
 
科肯將火車脫軌的「瞬間」解壓縮,創造出有別於原定的空間次元與景深效果,讓影像自我抽離於時空座標之外,成為引發觀眾身體記憶的純粹動情力,並創生出一處影像的「任意空間」,讓觀眾遊走其間。無論是源自戰爭記憶,或對《不同的火車》的再次致敬,這些深植於觀/聽眾身體內裡、介於外部刺激與主體自身的運動之間形象,透過藝術家對運動的想像與詮釋,帶領我們穿梭於解構的時間碎片。

編輯/龍傑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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