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目前在台灣其實仍然較少有不同領域的創作家彼此腦力激盪似的跨界合作，想請問兩位老師談談對跨領域合作的看法？
藤井：我只有跟深澤老師有跨界合作，除了這次的特展以外，還有在東京舉辦過的「輪廓」特展，總共 2 次。
我在和深澤老師佈展時就發現，他真的是個很特別的人，不知道各位在樓上看展時，有沒有看到一個展區放著模擬這次特展空間的模型？這就是我和深澤老師截然不同的地方，因為我非常想要趕緊飛來台灣，實際到展場安排佈置；但他卻不是如此，在現場時完全淡定，因為他在東京就已經先預想好整個空間的設計運用，不管是電腦 3D 演練，或是事先的模型製作，反倒是我比較像是個猴子，一直不停地走動，拍攝展場的各個角落，當時我就心想，假如深澤老師看到我的照片突然跟我說：「不行，全部都得重拍。」當下我可能會立刻收好行李，出去旅行吧！（笑）所以，跨界合作帶給我最強烈的感受，就是每個人做事的方法或態度真的有很大的不同。
深澤：為了要說服別人，我必須先對自己有自信，所以我才會做這麼多的模擬與模型，確定這件作品百分之百沒有瑕疵、OK 了，接著才敢有信心地面對別人，同時也能將所有可能發生的焦躁不安降至最低。不過，在製作模型時我畢竟沒有親自來過台北的展場，多多少少還是會跟實際的空間有所出入，因此我會做很多樣的模擬，調整至最接近的狀態，如此一來，欣賞展覽的觀眾也才可以和我們有相同的感受。
不管是產品設計或是展覽規劃，深澤直人都會預先做好各式各樣的電腦模擬與等比例縮小模型，不僅讓自己可以有自信地說服企業主或看展的人，也能將所有瑕疵和可能發生的問題降至最低。上面兩張照片即是深澤直人先前在東京為「Medium／媒介」展覽預先做好的空間模型。(Photograhs by 邱大維)
張：每個人看世界的角度與方式都不同，我很好奇兩位在這次合作過程上，對專業的堅持有無發生爭執？爭執的時候也是寫信嗎？
藤井：所以現在是「真心話大冒險」的時間嗎？我可以說實話嗎？（笑）當然，不管是這次的展覽也好，之前我和深澤老師合著的《設計的輪廓》（デザインの輪郭）這本書也罷，其實都是深澤老師邀請我的，而我對他的作品當然也相當了解，畢竟兩人合作都這麼多年了，因此對他的邀約我都欣然接受。
在這次的特展中，我們兩個當然都有不同的想法與熱情，也會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不過常常是深澤老師先提出一個 idea，然後我就配合他的設計，也說出在這個展間，我的照片可能會怎麼擺放，兩個人都講好囉！結果沒隔多久，深澤老師馬上又來封 email，跟我說這邊要怎麼改，我心想：「什麼？又要改了喔？」這時候苦的人是誰呢？往往是我們兩邊工作室的年輕人，而這些年輕小伙子就像是我和深澤老師之間的「媒介」，要把我們討論時對彼此不滿的情緒想辦法消化掉（笑）。
就像講座上的鬥嘴一樣，深澤直人和藤井保在私底下互動有時也充滿童心。好比說兩人在討論接下來要移動至哪個展間照相時，鏡頭卻在無意間捕捉到這個看似有趣的瞬間畫面，是不是覺得大師們離我們的距離稍稍靠近了一點呢？(Photograph by 邱大維)
深澤：剛剛藤井保老師說的都不是事實，因為每次我都跟他說：「沒關係，你要怎麼做都可以，通通交給你吧！」哈哈！
張：深澤老師這次也有提出另外一個關鍵字：「直覺」（Intuition），就好像我們這次看展一樣，經過某個房間時，突然間心跳加快；或是看到某件作品時，不自覺地又走回來了。因此我想問深澤老師的是，你怎麼看待「直覺」這件事？
深澤：我和藤井老師作品有個共通點，那就是「自然單純、沒有任何目的」，全部都是從第一時間的直覺發想而來的，更嚴格地來說，我們並不容許自己的作品中有任何刻意的成分存在。
藤井：我很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東西，而我也認為其他人也會與我有相同的感受。我們兩人都是將自身感官表現在作品中，只不過往往關鍵在於觀看者有無察覺出自己內心的想法，因為我不相信大家看完作品後沒有任何的感覺。
張：我很佩服兩位老師的地方，是他們經常性地觀察周遭的人與環境之間的互動，因此我想請教的是，這是二位從小就接受過的系統式訓練，還是在生命某個階段突然意識到的經驗？
深澤：我覺得人的心和自己所講的話都是假的、虛偽的、騙人的，所以從小時候開始，每當我聽到別人對我說的話，我常常會反問對方：「你說的是真的嗎？」但我認為，人的動作與反應卻是騙不了人的，而且是最誠實、最真實的一面。因此，當我在設計作品時，我非常注重「誠實」與「真實」。我無法接受做假的東西，也不做「概念性商品」，在我的想法裡，概念性商品就是自己的想法經過加工或裝飾後生產出來的，這已經不是當初創作時最原始的感覺了。而我和藤井老師也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們擁有一致的觀念，那就是「追求最自然真實的形式與原貌」（編按：右上圖為藤井保替深澤直人創作出的「MODIFY」系列吊燈其中一盞《DOME》所拍攝的照片，Photo Credit：藤井保、深澤直人）。
藤井老師不喜歡自己說明他個人的作品，所以由我替他講解。這張照片是我非常喜愛的攝影作品之一，當時是藤井老師為了 MAGLITE 手電筒所拍的一系列平面廣告。以商品廣告來說，應該是要以手電筒為主，讓消費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手電筒的模樣，然而，對藤井老師來說，所謂的手電筒就是「在浩瀚無垠的曠野中發出的一盞亮光」。因此，他特別將拍攝的篇幅與距離拉的特別廣，才能將這個拍攝的旨趣發揮出來。而當我看到這張照片時，我第一個感覺就是：「對！這不就是手電筒最真實的模樣嗎？」所以我當下真的是太感動了、覺得藤井老師太了不起了，而且跟我的想法非常接近。
藤井保為美國手電筒公司 MAGLITE 在加州 Goodland 的一座小島上所拍攝的照片。(Photo Credit：藤井保)
藤井：我是個攝影師，而我的工作就是去觀察人類所製造的物品與風景之間的關聯。
深澤：所以我想要再分享同系列的另外一張照片，同樣的概念，但大家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地上的石頭都是有聚焦的，就好像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其實是人們有看到卻並未掌握到的，這讓我真的很佩服藤井老師，他怎麼有辦法掌握到這麼多細小的元素在一張照片中，這實在是很不可思議的！
另外，藤井老師常常令我很訝異的，是他觀察事物的角度總是不太一樣，甚至比我這個設計製作者更要仔細，讓我每每看到照片都覺得：「這真的是我做的嗎？」
另外，藤井老師常常令我很訝異的，是他觀察事物的角度總是不太一樣，甚至比我這個設計製作者更要仔細，讓我每每看到照片都覺得：「這真的是我做的嗎？」
張：藤井老師拍照時第一個會做的動作是什麼呢？
藤井：當我收到深澤老師的作品後，會先素描，然後為它拍 3 張照片，接著跟雜誌社的人溝通說：「你們覺得這樣子拍攝的角度好不好？」但真的要說第一件做的事情，其實是觀察這件作品的細節。當我拍第一張照片時，我心裡會想：「老師在手繪草稿上是如何呈現這個物品呢？」我認為深澤老師作品的美麗之處，就是藏在它的「細節」裡面。
另外一個例子，就是深澤老師曾經為 Samsung 設計 logo，當我看到這個 logo 時，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雪」，這就是我常常說的，每件作品都有它自己獨到美麗之處。很開心的是，這次有機會讓我和深澤老師成為「作品」和「景色」之間的媒介（如左上圖，Photograpg by 邱大維）。
張：類似的問題我想請教深澤老師，您在設計時第一個開始思考的問題為何？
深澤：假如說我被指派設計一個茶壺，而今天可能有 100 個人會使用它，那從茶壺這件物品，我會聯想到什麼？那 100 個使用者又會聯想到什麼？我必須將自己的想像和其他 100 個人所想到的東西連結在一起，不能有絲毫落差，如此一來，大眾才會喜歡這個設計。所以，當你聽到關鍵字時，你所想到的任何事物都是非常重要的。再拿椅子來說，你不是去想要如何去製作一張新的椅子，而是應該思考「如何設計出最像椅子的椅子」（編按：如右方照片，此為 2008 年深澤直人為日本廣島傳統家具 MRUNI 設計的《Hiroshima Arm Chair》，Photo Credit：深澤直人）。
張：兩位老師會為了創作而刻意收集資訊嗎？創作靈感大多源自何處？
深澤：我跟大家都過同樣的生活，所以我不會刻意去收集資訊。
藤井：我也不會。
深澤：我補充一點，藤井老師的靈感就是來自於喝好酒（笑）。
張：最後想問的是，兩位老師如何紓壓呢？
藤井：常常有人問我：「你最大的興趣是什麼？」很碰巧的，攝影就是我的興趣，同時也是我的工作。當然，工作時常會產生壓力，但我認為，當這樣的壓力使我在下一次工作做的更好時，這就是我最棒的紓壓、釋放壓力的方式。
深澤：對於創意工作者來說，最快樂、最沒有壓力的事情就是遇到作品的知音與同好，並且有地方可以發揮，這就是最珍貴的精神糧食了。
編輯撰文/黃伊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