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徐永旭結合觀念藝術與行為藝術,持續為陶藝開創新局。繼1994年「與陶共舞」系列作品之後,2006年的「反陶」宣言為其創作分水嶺。徐永旭以身體與陶土直接接觸,以手指按、壓、擠、撕等原始簡單的動作,使陶的天性有了相反的呈現,擴張到極大極薄,藝術家稱之為「反陶」。2009年,徐永旭的「反陶」觀念進入了「小單元」的系列,是另一種身體感而逐漸發展出來的造形。在這個深刻的談話中,徐永旭說道:「總是在身體的痛楚當中創造生命感,作品也總是在這個痛楚當中被創生出來,生命的本質就是重複,週而復始的生命迴圈。」
朝聖:徐老師,這應該是我第五次來你台南的工作室了,每次來都會看到不同的變化,你的作品總是帶給我驚奇。這次為了台北個展,你肯定準備了很長的時間吧!相信和上次在台北當代館個展的作品形式與內容,又有了大幅度的跨越!
 
永旭:我的創作都一直持續著,個展的策劃給了自己比較明確的時間性與進度,但相對的壓力也變大了。長時間的創作,運用身體與陶土對應,我把自己當成一個創作意念的轉接器,持續下去,從早做到晚,不知不覺中,作品的數量現在就展呈在你面前。但作品逐漸成形的過程,也開始產生了職業傷害,常常連舉起手來都產生巨痛!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儘量多讓身體休息,慢慢恢復。
 
朝聖:啊!這好像都是藝術家在全力投入創作下交換來的身體創傷,你要多小心照顧身體,你的身體與作品之間的關係可是相當緊密的。
 
看著你一個人在工作室裡來來回回,我可以想像你鎮日在這裡沒天沒夜地創作,等待著窯裡的作品,大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吧!創作是一條孤獨面對自己的道路,這個這麼大的工作空間,很像你的生命告解室。(永旭苦笑著)

我覺得走入你作品的陣仗中,彷彿走入中式情調的園林山水,一件件的作品裝置與取法自然的太湖石、奇岩怪石有著很巧合的視覺語彙,很安靜卻又帶著強烈的情感氛圍,很像我和許多表演者之間正進行著藝術的對話,讓你的工作室有了劇場特質的詩性空間感。你是怎樣將你的作品從過往以造型為主的創作,走向現在的觀念創作呢?
     
永旭:我長年以來不斷思考陶的可能性,嘗試將我所思所想灌注到這個固執厚重,而且有先天限制的陶土上,運用手指不斷來回的按、壓、擠、撕、捏、點、磋、疊、推等方式解構陶土;也嘗試以身體和其他部位作為工具支撐、走動、環繞,進入到作品的形塑與呈現,很努力的將陶土「極大極薄化」,這樣的嘗試反而讓陶有了一種輕盈的巨大量感,讓陶表現出不同於傳統既重且厚的另一面,我稱之為「反陶」,而這個時間大約是在2006年。
 
朝聖:我認為這是陶藝史上從未有過的觀念與造形—極大極薄,你的作品就這樣以一種反其道而「形」的方式被創造出來!它是一個獨特而個人化十足的美學觀點,所以2006年「反陶」的宣言也就應該成為你創作的分水嶺。
 
永旭:是的,超越了陶的極限,於是我將它用來轉化成為我藝術觀念的材質,並融合造型、行為表演與觀念的藝術創作。

即便是克服了先天條件,陶土因為外在天候和溫濕度不同,還是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無法掌握,實在不容易。在面對創作時,我的反其道選擇把作品成功的因素與可依賴的安全感給排除掉,迫使自己陷入到作品可能隨時崩塌毀壞的困境,再經由對身體的挑戰進行著重複探索與行為演出。我最大的企圖心是對於創作慣性進行著破壞而不停轉換尋找其他可能,因此在種種確定與不確定的內外在因素包夾下,整個創作過程就充滿著變數與緊張狀態。有趣的是,在嘗試各種身體感之後,最後又循環到最初,而最開始的緊張也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輕鬆,一種超越了界限的輕鬆,整個創作就這樣重複著,身體的緊張感也如影隨形、上上下下。
 
朝聖:徐老師,這樣很容易虛脫吧!如此以身體作為創作器具的概念,讓我想到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知覺現象學裡的身體觀。你的創作哲學摒棄了傳統哲學中以「主體—客體」二分法的哲學論述,而是以「身體—主體」開展出來的,將一種我與身體融為一體的方式面對陶土。這個身體藉由知覺、觸覺與痛覺,使「身體—主體」在現有以陶為主的結構之中和外在世界相互流動、作用,並形構成作品主體,使外在與我成為一種體現的世界,彼此融合,彰顯存有的意義,成為美學上的「物我為一」。過程中因為身體產生的知覺、觸覺與痛覺,必定讓你創造出巨大的痛苦吧!
 
永旭:的確,我總是在身體的痛楚當中創造生命感,作品也總是在這個痛楚當中被創生出來,對我而言,生命的本質就是重複,週而復始的生命迴圈;一般人對藝術創作的態度卻是要求創新而不重複,而我卻選擇了以『身體—主體」開展,在重複之中尋找創新與解決之道,所以過程中的身體感也就藉由指壓轉化到陶作表面,形成不同的肌理,其中所產生的身體痛楚與磨難則不斷被放大,整個創作行為也就被建立在一種臨界點之上。身體感強烈,而存在感也就相對地更為明顯。
 
朝聖:我觀察到你這次個展的作品有兩種不同的造形,我想稱他們為「大單元」與「小單元」。你要不要說說看呢?
 
我看到的「大單元」作品以單一或成雙的群聚方式展現出來,很像海底植物或巨石陣的神祕特質,也有很濃厚的宗教儀式感。而且大單元低限的語彙和有機造形呈現的巨型量體,讓我聯想到1950、60年代的低限藝術(Minimalism);但儘管如此,我想你的作品裡的觀念與行為卻與低限藝術裡冷靜無情感的訴求,以及對應於當時現代化議題的展現相異甚遠而無關連,反而是一種凝鍊、有溫度的情感,是自成一格的藝術展現。
 
永旭:我贊同你的說法。傅柯曾指出人類運用「生產技術、符號系統技術、權力技術及自我技術」四種方式來認識自我,而其中的「自我技術」所強調的是,透過一連串身體探索與試煉將自身轉化為其藝術美學的追求。
 
朝聖:也就是說,傅柯的「自我技術」成了你個人探究美學核心價值的主要方法論,嘗試藉由追尋各種不同踰越界限的生命經驗與內觀認識自我。
 
永旭:是的。這也就是你所謂「大單元」作品的原生概念吧!
 
進入到2009年之後,我的「反陶」觀念進入了「小單元」的系列,「小單元」不同於「大單元」的難以掌握,是我在試驗當中偶然地發現了另一種身體感而逐漸發展出來的造形。一個個可掌握的小單元在形塑的過程中,依然有著身體的緊張感,只是那緊張感從顯性轉為隱性,身體的狀態也較為輕鬆。但在重複同樣的指法與動作,一個個小單位的堆疊過程中,作品自身產生的隱性緊張感,隨著外在環境的溫濕度與作品體積加重下的壓力,一直慢慢的浮現,越來越清楚而逐漸升高緊繃,其中牽引出的身體感則更為清楚地被體驗,彷彿是我將身體一片一片剝下累積而成,自己可以深刻感受到身體被置換過去。
 
朝聖:是的,作品和身體互為部分,也互為主體。這很貼切於德勒茲所認為的思想是在物質中移動流轉,沒有所謂心智和身體二分法的論點;也就是德勒茲提出的唯物觀點-「無器官身體」。我想這觀點強調的不是一個完整以及具備靈魂的身體,它是一個無限延伸放大,超乎任何可以經驗的身體界限。它是斷裂也是接合,是組合同時也分解。
 
就視覺感受來看,「小單元」時期的創作在你一個個單元的累積經營下,有著強大的生物性與原生性,是一種增生蔓延的狀態,是單一而整體、我認為這是你用生命經驗與身體本能反射而成的。這也就是為什麼小單位對你來說有一種特別的傳接感受,是種生命單元的置換,一個一個的轉接到作品之上,因此對你個人來說那種生命感與存在感特別明顯。小單元在時間的堆積下成就了作品,並且不停堆積、繁衍、流動、生機盎然,而觀者在觀賞之際,我相信也可以充分感受到那當下的堆疊、層次與蠕動,一種生之慾望的勃發,一種竄出與崢嶸的湧出。那麼對於即將到的2012年最新個展「周流.複歌」,你希望怎麼呈現呢?
 
永旭:這個個展算是我過去六年來藝術生命的統整與觀念的再回顧,最新展覽的「反陶」觀念與延伸而來的大小單位形式,我想更能一次清晰地呈現在觀眾面前。老實說,經過了過去這些年的歷練,我比較能自由的掌握作品。當然自由來自於一種積極的要求與試煉,它並不是沒有章法與隨性,反而是我自己對生命本質與迴圈性的體認後,才得以跳脫限制,有了真正自由。我想每個人的生命經驗都是一件藝術品,而我則希望以「反陶」觀念反其道而「形」,借用我逐漸破碎瓦解的身體轉化而成的藝術作品,陳述著我慾望滿滿與生生不息的生命觀點,我更希望自在自為。
 
朝聖:很期待這個展覽到來。

編輯/龍傑娣 
▌徐永旭
曾於2008年獲得日本美濃國際陶藝競賽當代陶藝首獎,是台灣第一位獲得此國際殊榮的藝術家。徐永旭結合觀念藝術與行為藝術,將陶藝的發展帶入另一階段與層次。

周流.複歌—徐永旭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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