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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海相望的島嶼借鏡—香港劇作家潘惠森《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

說起香港,如果你想起的只有買東西吃東西的無限輪迴,或是那片被科幻場景般、數不清的龐然怪獸切割,狹小的驚人的天空,那麼或許可以注意一下97香港主權移交後,紛爭不斷的政治問題。比如日前反國教運動沸沸湯湯地進行,為的是拒絕黨國的洗腦教育(欲知詳情,可點懶人包),而這只不關乎距離我們只有一個海峽之外的土地,就像月前於兩廳院演出的《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透過小人物的無力與荒謬所鋪陳的荒原,更是我們的警鐘與最切身的對照。
在歷史波濤中幾經浮沉,素有東方明珠之稱的香港,與台灣隔海對望,卻同樣繁華與蒼涼交替更迭,織就出命運多舛的島嶼身世。無論是張愛玲《傾城之戀》筆下烽火戰亂的斷垣殘壁,龍應台《大江大海》裡避逃動盪時局的遷居之處,抑或珍貴紀錄片中,鐵娘子柴契爾夫人與鄧小平多次交手,終究鎩羽而歸的英國殖民地,香港始終像個地圖上的驚嘆號,牽引著眾人目光。

而在台港兩地熱度不減的頻繁交流中,唯獨舞台劇領域遲遲未能有完整引薦,除近年兩廳院多次邀演的劇場導演林奕華外,綜觀來看,反倒不如內地創作者為台灣觀眾所熟習。遲至今年,作品才被正式引進台灣的香港重量級劇作家潘惠森,不但為這大片空白添上一有力補述,更展露劇場工作者如何捕捉香港瞬息萬變社會脈動,將之化作舞台上寓意深長的微型縮影,重新找到與土地對話的契機。
 
荒誕惡搞又極其嚴肅的社會觀察家
 
人稱「潘Sir」,遠望頗有幾分武俠電影風範的潘惠森,生命旅途峰迴路轉,來台就讀東吳大學英文系後,伴隨女友出國留學攻讀戲劇,臨到撰寫論文獲取博士學位時,無心投稿的劇本《榕樹蔭下的森林》贏得香港市政局「中文文學創作獎」獎,又驅使他放棄一切重回故土。然而早年離港,渴望朝廣大世界探求,再回來時卻發現物是人非,陌生且快速變動的香港讓潘惠森停下步伐,悉心回望自己生長所在,貼近觀察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因而造就日後劇作貼近社會底層,充滿濃烈本土意識的風格底蘊。
 
1993年創立「香港新域劇團」擔任藝術總監,至今已累積50多部劇作成果豐碩,笑談自己創作量已超越莎士比亞的潘惠森,在截至目前已創辦21屆的香港舞台劇獎中,一人便摘下5次最佳劇本桂冠。
 
儘管背離傳統敘事情節、晦澀難明且充滿黑色無厘頭幽默的劇作特色,讓潘惠森備受爭議、褒貶參半,然作品自上世紀起始,持續不斷專注描繪香港社會,諸如水滸系列探索人際關係的疏遠無力、珠三角系列裡香港本位的價值觀、人間系列針砭城市空間和病態社會,乃至和詹瑞文攜手合作的單人獨腳戲《男人之虎》,創下突破128場演出,觀賞人次高達9萬佳績,在在都使潘惠森成為讓人無可忽視的香港劇作家。
 
而肇因97回歸,社會面臨巨大轉變所創作的5部昆蟲系列作品,從小市民荒謬處境,諭示轉型後的香港變化,成為潘惠森近年頗受注目的劇場文本。該系列壓卷之作《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2009年獲德國杜賽爾多夫劇院邀請,於「中國當代戲劇節」以德語作stage reading演出,今年更同時在兩岸三地搬上舞台,除卻下半年由北京薪傳實驗劇團和香港新域劇團潘惠森親自執導外,台灣兩廳院所策辦的國際劇場藝術節,則率先由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導演張藝生,將此劇作帶到台灣觀眾眼前。
 
坐困天台上的等待果陀
 
喧鬧的鑼鼓漸漸遠去。也許,我們可以安靜下來,傾聽一下島上的足音吧。人潮中,總有幾個步伐是那麼輕,發出的聲音是那麼微弱,卻又充滿生命的韌性,如昆蟲般活著。既然喧鬧的鑼鼓漸遠,就讓我們清一清喉嚨,講幾個昆蟲的故事吧。

--潘惠森:1997 意象和語言—淺談「昆蟲系列」的創作方向

 

滿腹經綸的下水道清潔夫、持假證照的搭棚工人、總演死人的替身女演員,以及配備高科技設備的仙姑,4個來自社會底層的邊緣人齊聚狹小天台,一心一意想前往對面銀行大樓,卻赫然發現,一隻巨大蜘蛛不知何時突破了銀行保全系統,在牆壁上大肆吐絲結網。乍看之下,漫無邊際的《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缺乏具體故事情節,幾乎所有趣味都建立在特定處境裡的人物精神和狀態,但即使劇中人都竭力替自己發聲,汲汲營營為自身奮鬥目標而努力,依然落入一進退兩難境地,最終遺留下來的,僅存溝通的無力與徒然,還有漸漸失序的語言。
 
然劇中層出不窮的荒謬唐突,加諸塑膠盒裡的螞蟻、駝鈴聲、敦煌飛天壁畫、從天垂下的救命繩索等紛繁流淌的文字意象,對照九七後地小人稠的香港,市民茫然面對時代翻轉的驟然更替,失卻發言權,似乎隱隱有了多向解讀的詮釋空間,如同潘惠森自言「昆蟲就是寓意卑微的小人物」。

 


「劇中人物混雜理性與非理性的內心執著,深深吸引著我。」選擇執導《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亦是2005年成立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以來,導演張藝生持續推動的華文劇場交流之一。自香港藝術學院畢業後出走,至亞洲各國學習取經,並加入優劇場接觸葛羅托斯基身體訓練,張藝生一路在思索什麼樣的表演和身體能代表香港?藉由搬演《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張藝生將貼合香港的劇作隱喻,轉譯為幅員更廣的文明寓言,置於台灣的土地上,創造出令人反覆咀嚼的境遇呼應。


在靈光消逝、經濟蕭瑟難以突圍的時代,當現況令人無措困窘,依然有不同創作者,孜孜矻矻在各個藝術領域提出觀察、預警,或是開拓視野的震撼作品,一如潘惠森在訪談中所提及—「香港年輕人對政治冷淡,現實的經濟壓力這麼重,卻又不知道未來的方向在哪裡?整個香港社會很浮,沒有根。」短短一席話,彷彿亦溫柔關照著隔海相望的台灣,留給我們思索島嶼未來去向,更多借鏡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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