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光影—畫家劉小東的回返之旅
《金城小子》監製侯孝賢協同導演姚宏易接受媒體專訪時,曾說過這句話,而你稍嫌意外地想,怎麼「斷背山」造句法被濫用到成為名導的引言開場白,最有意思的是,仔細一想,這句話或許也詩意地說明了觀看必然的雙向關係,因為攝影必然是兩個方向的動作:向前,與向後,唯有雙向才能讓溝通成立。向前,朝向被觀看者(被拍攝者);向後,作用於觀看者(拍攝者)本身。透過賈樟柯《東》、姚宏易《金城小子》,你將看見的不只是劉小東,也是兩位導演,甚至是你,心中的那座金城。
然而當全球化巨輪與商業潮流相偕前行,以前所未見之速度,兇猛襲向中國每一片土地時,似乎連記憶本身都成了奢侈的駐留。在當代中國,一片繁花異卉各自盛放的現代藝術創作裡,90年代興起於畫壇的劉小東,無疑是一個令人注目的存在。評論家楊照稱劉小東畫作「人總是社會狀態中,人是呈現社會狀態的中介」,正點出不隨藝術思潮起伏的劉小東,持續以寫實技法,描繪大時代裡的底層人物樣貌,貼近真實,並捕捉真實的狀態,交出如《三峽新移民》具備震撼力量的畫作,但這幅以高成交價為人所記認的作品,最後卻被收藏在高級招待會所,僅供少數人閱賞。自2005年始,劉小東再度展開旅程,試圖探詢創作初衷,吸引賈樟柯、姚宏易兩位導演跟隨,以《東》(Dong, 2007)與《金城小子》(Hometown Boy, 2011)兩部影像作品,記錄劉小東投向過往與未來的兩種目光,繼而凝鍊光陰,化作畫布上的片刻永恆。
虛實錯雜的影像紀實
以故鄉三部曲《小武》、《站台》、《任逍遙》奠定中國新一代導演位置的賈樟柯,透過獨幟一格的電影語彙,娓娓道來許多平凡卻深刻的故事。無論是小城裡的扒手面對物是人非的世局變化、社會轉型中漸遭淘汰的文工團歌舞演員,或地方青年陷入新舊文化交雜的困窘處境,賈樟柯捨棄峰迴路轉的劇情起落,讓鏡頭下的故事恬淡微小一如生活本身,隱隱帶有紀錄片的敘事氛圍。
2005年賈樟柯隨劉小東再次造訪三峽,拍攝畫家以12名工人為對象,創作油畫《溫床》。身處在浩大工程裡分崩離析的古老奉節縣城,賈樟柯不僅記錄了劉小東凝望畫布的神情,更進一步捕捉畫家關注土地與人相互依存的凝視目光。自影片起始,劉小東背向鏡頭,眺望如畫軸開展的淡山遠景,接著拜訪身亡工人位處僻野的老家,透過鏡頭一路尾隨,賈樟柯企圖留存的是藝術家在面對創作載體外的思索路程,引領觀眾循劉小東行走步伐,了解畫作背後所蘊含的觀察與省思。
從紀錄片《東》到畫作《溫床》,素不相識的四川民工與泰國曼谷女模同樣成為畫家筆下描摹對象,置身如河水一去不返的命運波濤,無法抽離。紀錄片取名為《東》,既是畫家名字,也暗喻一種態度與身處位置。
面對三峽動盪流離的物事更迭,深深觸動同樣來自山西汾陽偏遠小鎮的賈樟柯,因而自紀錄片的拍攝過程裡,促使電影《三峽好人》(Still Life,2006)的誕生,一舉奪下第63屆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如同賈樟柯近期揉雜紀錄片與劇情片手法作品《24城記》、《海上傳奇》,《三峽好人》與《東》兩者亦充滿辯證意味地虛實錯雜,在畫家安排場景構圖的同時,影像導演亦不著痕跡地介入紀錄片中,然兩者都顯現了逼近真實的創作力道。
時移事往的返鄉之旅
與賈樟柯記錄畫家行走在廣闊世界的路途相異,導演姚宏易以鏡頭陪伴劉小東回返故里,展開了一次向內的探尋之旅。自17歲告別故鄉金城前往北京習畫,30年來劉小東都像個匆匆落腳的過客,無暇凝望這個曾以造紙廠聞名的東北小城。年少時曾描繪過的兒時玩伴,打人生路途的分歧點,便各自奔去,數十載的光陰過後再聚首,帶著新添上的歲月痕跡,又重新成為劉小東筆下描摹對象。
紀錄片《金城小子》側寫劉小東遊走在日常生活裡,一一繪製擁有相同回憶的過往同伴們,《力五上夜班白天睡不著》、《成子認錯門了》、《小豆在台球廳閒著》、《我的老家》、《我的埃及》、《金城飛機場》在一幅幅筆觸細膩的人物肖像間,體認光陰的逝去與流轉。監製侯孝賢觀察到,「小東的每一幅畫,是片斷呈現全部,是瞬凝結了此刻的現實和他的童年記憶。」經由影像的穿透與延伸,姚宏易爬梳靜默畫作無法言說的故事,不但聚焦出一代人的細緻變化,甚而折射出在現代城市文明的侵吞下,故鄉金城的興頹汰舊,不復過往,終而層層疊疊構建成劉小東意欲追尋回顧的自己。
長年跟隨導演侯孝賢的影像工作者姚宏易,以樸實無華的影像書寫貼近劉小東畫作,穿插以16毫米膠片機器手工拍攝而成的片段,使紀錄片《金城小子》呈現出質樸動人的視覺性。影片末尾,當大片蘆葦蕩承載風的足跡,撩動、偃息、復歸寂然,不僅令人聯想到侯孝賢所擅長營造的空間靜謐感,更具體而微地,傳遞劉小東內心無可言說的歸鄉感悟。
兩種探索軌跡的目光紀錄,共同交織出畫家劉小東長年關注的人與土地創作母題。儘管一如小說家張愛玲所言,「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但面對靈光消逝的年代,無論是影像記錄導演,抑或藝術創作者,他們都將各自發聲,繼續堅定描摹眼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