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更朗朗.讀讀違章
首先,策展主題犀利有力,兩位建築師也因地制宜,巧妙地揭示了人性生活尺度與手工藝營造的接合張力,為未來將被整合再結構的URS 89-6老舊社區,演出一場絕美的告別式前奏。
再者,在臺灣這種土地私有化盛行的社經結構裡,土地價值本就視為一種函數,藝文展覽在其中可操作的比重如何,複雜至無法量化。但「朗讀違章」展覽成功挑逗起「空間」既有的政治性,激出一陣對「都市更新」以及「炒地皮」的集體焦慮,不無貢獻。當懷疑和諷刺、肯定和自明,不時開闔在「展品-場地-背景」、「違章-閒置空間-都市更新」和「體制外美學-藝文養地-財團利益增值」三元對辯之間,市民社會的對話場域隨之成形,也重申了資本主義空間的詮釋複雜度。
當標籤正被粗糙地撕撕貼貼、貼了又貼之際,觀者仍應正視阮慶岳老師以及工作團隊的初衷與勇氣,他們精準地捕捉了現象與議題,論述出一股深意。建築師裝置作品的材料和構法,也起自對職業角色的自省,試圖刺激已近似昏迷的主流。「朗讀違章」已不僅僅是場展覽了。
都市更新解讀
都市更新,不必然是罪惡的化身,其實是從未停歇的空間發展動態。然而,資本主義盲流肆虐下的都市,早已變成一種持續新陳代謝、權益交換和價值導向的空間集合體,空間就是商品,無分整齊或畸零,陋隅或淬新。
如你我所知,臺北過去的都市發展,凡經更新一役,舊有社區紋理多遭抹除毀容,「都更」二字早已如此公然地在政治與權力之間流轉與生產,不停地填餵(誰的?) 需求,創造(誰的?) 需求。在鉅觀的公共操演之下,半遮半掩了每個生活私單元的差異,化零為整。
「都更是一種所謂合法、有身份、與被官方(或主流價值) 允許的作為。但在此刻空間幾乎全面被權力(政治、資本)收編的時刻,我們意圖對建築的本質究竟為何,作個思考與再定義。」如果將「朗讀違章」的策展宣言改動幾個字,再與原宣言並陳,或許更能標張出此展覽的深邃反省企圖,並直指都市發展的問題盲區。值得提醒的是,合法的都市更新如果處理得不夠細膩,終難以避免成為一篇又一篇的巨大違亂章法。
朗誦違章建築
違章建築是在公共之外的抵抗區域裡所構築出的游離勢力,始終帶著邊緣個性,本然具有體制外和反規則的特色,卻反諷地,最能了解生活的最深層運作。
從你我日常經驗出發,微觀來看,違章建築與真實「生活」的尺度和機能皆參同相契,每件違章卻又在形式和手法上自明差異,棄整齊而奉零碎,充滿彈性。之於主流法統,「違」字都屬於後設規範,我們卻大膽地讓生活私意識違法,不斷尋求各種實踐機會;讓生活私建築違章,以有機而堅韌外顯的姿態,多元增建,盡可能地填補生活空間的真實需求,另來一種鮮活。
回到與臺北違建對話的兩位建築師作品:
一、王澍建築師的「亦方亦圓」,採取一套獨樹一幟的標準桿件組合方式,可快拆快遷;選址於可往高度適意發展的屋頂層;木構造本身即迥異於舉目滿是的鐵皮屋材質,但增建的本質不變。這幾項特質,皆回應了違建的彈性與自明性。在構造之外,還生動地從事了臺北違章建築的歸納與定義—「違章三法」研究,無疑展現了團隊的高度敏銳度。
二、謝英俊建築師的「後巷桃花源」,則以最常見的鷹架和帆布,填補了後巷領空。乍看有臨時工地的日常感,卻用白色浪漫跳脫了周圍暗巷的晦澀遮掩,呈現棲居違章的詩意,也讓人恍惚得無法定義誰居主位而誰是違章了。更有趣的是,在拉扯出社區意識的多方角力之後(部份鄰居激烈抗議),又共振成另一種動態新平衡(之後與鄰居皆達成共識),就這樣讓違建確實地實踐了社會參與的過程。
或者我們可以說,違章建築,根本就是一種微觀尺度的臺北都市更新方式?在生活空間與公共關係之間,張力來回辨證。
生活的再現,違亦有道
違章建築雖處法制邊緣之外,卻是生活體制的核心;都市更新雖具法統,卻常失之出手角度,落居期望值的邊緣。違章和都更,本質上,兩者都是生活的再現與回應;但尺度不同,邊緣與中心對望,呈現了表相差異。
令人讚嘆的是,臺北都市之中的密密麻麻違建,是眾多庶民願意親身打造的生活空間的集體地景。稼接了多元的生活態度,聚點成面,意外地將家家戶戶微調到最適人居的尺度,違亦有道。延伸想像,如果未來各處都市更新之後的空間魅力,依然能具備宛若違章充斥般的手工彈性,動人有味,那我相信神話已不遠了。
在都更與違章之間立足現實,「朗讀違章」以兩處裝置問路投石,作為中介,然而,一場展覽實無法化約並反映出整個都更結構下的社經缺陷,也不宜貿然對藝文效力無限上綱,但至少欣慰的是,展品精彩之餘,也引發了跨界討論與思考空間。
或許,觀者在體會展覽的多面向刺激之後,收視返聽,開始自籌內外反省的材料與構法,並對庶民空間提出自我詮釋,便是,使生活跳脫出主流權力收編威脅的一種朗讀之道。
首圖攝影/林秀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