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建築師,請問您是跟誰在說話」——吳聲明×胡家暉,淺談ADA新銳建築獎與台灣建築新生代的處境
吳聲明為第一屆ADA新銳建築獎入圍者,除了是位執業建築師,也在大學建築系任教,胡家暉即是他曾指導過的學生,胡家暉以一位「外國」、同樣也是年輕建築人的眼光,從這11件入圍作品,提出他所觀察到的台灣建築現狀。
在吳聲明老師的邀約下,我開始著手瞭解本屆ADA新銳建築獎入圍作品,希望我能以一個異鄉人的身分,為當代台灣的建築意識加註一些不一樣的意見。在書寫時,我試圖為這些案子尋求其脈絡,但由於資歷淺薄,僅僅能結合我一年多來在台灣工作的經驗,透過兩者之間的辯證,寫出一些我所瞭解到的台灣建築生態問題。如同喃喃自語的外來族人一般,我說著自己暫時也理不清的思緒,但是其中的情緒卻是清晰不含糊的。
吳聲明(以下簡稱[師])
胡家暉(以下簡稱[生])
師:我說過大頭(胡家暉暱稱)你是特別的華人,語言能力遠超過我的想像,雖然很年輕,但我認為你是位優秀的城市觀察家!ADA新銳建築獎應該是台灣這二、三十年裡,開創讓年輕建築人的作品能被評論的機會;我由衷地希望ADA新銳建築獎慢慢會把評論再昇華成一個批判的軌跡。這種批判的軌跡,將透過不斷地批判,激發出建築理論。
生:謝謝你的邀請,這也讓我有機會檢視自我。從這次入圍作品來看,可以看到整體環境創作慾望的缺席,進而曝露了建築師角色的積極性的貧乏,使得討論的作為顯得離散而支離破碎,到最後僅僅讓人們產生出迷離的疑問及困擾。
其中很多寓言般的論述與其手法的連接其實相對薄弱,且端倪出折衷主義在其中的發酵,著實讓人不安。雖說在台灣這種扭曲的建築生態裡,能完成這些案子實屬難得,但這些新生代應該更執意地跟這大環境領取公正的資源分配,並且扮演好其中的角色,從而得到專業上的認同。
這樣的一個社會進程,少說需要30年時間,也唯有從此刻開始耕耘,我們才有資格期許台灣建築有更多的可能性。說來諷刺,建築師本應有能力預期(predict)作為背景的建築,在時空轉化下,如何再次賦予其生命,不過若是無法觀察出自身格局的限制,也無法對社會進諫,試問建築師的基本專業態度何在?
師:每一次說到台灣的建築,總是先引來一聲嘆氣,明明我們有這麼多優秀的建築師,與相對成熟的文化底蘊,而在「現實」的環境、法規與業主需求等等,似乎在這股「現實」的氛圍之下,「真實」的創作理念就只放在下一個順位,所以建築師們說出的話,也顯得不太「真實」。所以與其這是一場對話問答,不如這樣來說,首先讓我先問一句:「親愛的建築師,請問您是跟誰在說話?」是說給業主聽,抑或是說給讀者?是文化,還是一場廣告?還是其實是自己?
當然我們不能幫這些優秀的新銳們回應,但是若是讀一下這些作品的設計說明之後,反而需要你的再說明了。
馬公計程車鋼棚/作品位置:澎湖縣(Photo Credit:台北市建築世代會)
生:入圍作品裡,「馬公機場計程車鋼棚」是我覺得其中比較有意思的作品。鐵皮的選擇貌似透露了建築種種的真實,優雅的外露鋼構,貼切地回應預算上的考量,而型構上的活潑和繽紛的顏色也是此案成功的關鍵。雅俗得以共賞,正是這種輕巧不做作,讓建築在這裡得以正身率下,同時不失澎湖的詼諧寫意。
「馬公機場計程車鋼棚」可以說是一個完成度很高的案子,可惜的是在建築論述上還是仰賴修辭的美麗作為意象轉化的基調,從而得以閃躲了很多真正建築的問題。幾乎所有入圍作品皆有此問題,但不得不讚賞的是,「馬公機場計程車鋼棚」對於工地侷限的認識,進而影響其製成(fabrication)、運送都有相當的著墨,實屬難得。
師:「馬公機場計程車鋼棚」你說是完成度很高的案子,不如說是很「真實」的案子,建築師運用設計操作,讓作品可以自我表現,當然我所談的自我表現,就容易流於自言自語,與使用者對話就少了,但是這樣也可以說是一種建築師的取捨了。還有哪個案子是你覺得有趣的呢?
八德中正堂歷史建築/作品位置:桃園市(Photo Credit:台北市建築世代會)
生:在Youtube上,可搜尋到一段與「八德中正堂歷史建築」相關的影片,記錄了作為社區共同參與的建築行為,如何滲透到政治社會的各種環節,這在資本化的社會裡,著實讓人覺得鼓舞萬分。
撇開其作為社會實踐這回事來看,「八德中正堂歷史建築」的建築動作其實非常清晰,屋頂的鋼構桁架和玻璃量體的多媒體放映室,皆成功回應了歷史建築再生的問題,唯可以再進一步思考的是,歷史建築的外觀保留這件事,是否為必然的結果。對於現代都市中,歷史建築該以何種面貌呈現,我相信身為一名建築師是有更多可為之處。而這件作品唯一可惜的是,其形式(form)的操作還是滯留於歷史建築保存的成規價值觀中。
師:我同意你所說的,只是你所說的「八德中正堂歷史建築」可惜之處,我認為若這單純是個空間案,這會是一件很成熟的空間處理,這點我認為建築師的手法是很成功的,可惜的應該是這座建築的時代企圖心是什麼呢?老建築需要的不僅僅是保存,老建築的「保育」更是重要。
少少–原始感覺研究室/作品位置:台北市(Photo Credit:台北市建築世代會)
生:還有一個案子也很有趣。採用農務用遮光網來搭建的「少少-原始感覺研究室」,在山林裡,其姿態輕盈,對於地形與樹木是有意識地運用,顯露了建築師介入自然的積極性何在。「少少」在這些入圍作品中宛如一股清流,脫俗而清新,但它卻在其建築論述裡犯下大忌,語境的塑造太過依賴時下流行的類文青措辭,而失去了建築本身的空靈與輕量。我一直相信,建築師的所思所為,往往也證明建築的存在與否,其中大部分能依據的是其人所言之道。言過而不實;真正好的作品,多是實而言不及。
師:你的意思是,少了建築師本身的論述,這個案子更美好嗎……?(笑)
生:前述3個案子,建築本身帶給我對其創作者的聯想,在所有入圍作品中是相對清晰的。雖說「作者已死」(註:引自解構主義思想家羅蘭巴特名言),對我來說,這種意志的顯現,反而才有機會促成新的創造性文本的發生。
撇開其中意識強烈的設計動作,對我來說,「徑.鹽埕埔」是一種品味(taste)式介入的建築行為。我們不得不承認,商業對於建築活化是非常有效的,只要好好注意一下,除去地景的範疇,整個台灣空間的公共性都是架構在商業上「給與授」(give and take)的方程式才被容許存在的,無論是星巴克有遮陽的圓桌廣場,或是商場的點狀休息椅。值得深思的是,當因應載體的流行衰退而導致商業的退場時,建築應該如何應對呢?建築空間的脆性(fragile)是否是一種新的契機呢?
較為可惜的是,「徑.鹽埕埔」的文字表述稍嫌浮誇,讓人難以理解到作品的原意。值得一提的是,鑿天井在這裡應該作為一種建築手法而非主要課題,要回答主要課題這一類題目,我想,思考上是必須戒慎恐懼,嘗試說一口清晰的話,而不去依賴太多修辭的言語。
徑.鹽埕埔/作品位置:高雄市(Photo Credit:台北市建築世代會)
師:這點你看得比我透徹,就讓我引用一篇政治文章來回應,也想想自己是否也發現同樣的迷思呢?
「我已經聽到不少充滿優越感、中產階級化的文青告訴我,他們支持社會自由主義、經濟保守主義,這些都是現在美國所流行的政治意識形態。我真的很討厭把它說破,但事實就是經濟和政府在定義政治。如果你也是個經濟保守主義者,那不管你有多麼善於反諷,或不管你的牛仔褲有多緊,我的朋友,你就是個保守派……」(註:引自部落客Umar Lee的 “Lyft Comes to St. Louis Fueled by Hipster Love; A Cabbies Response” 一文)
里院/作品位置:金門縣(Photo Credit:台北市建築世代會)
生:「里院」的設計是典型的人文主義產物,在世道猖狂的現今,本應得到更多的掌聲,但是結果卻呈現了建築師角色的模糊。對於這個建築團隊的研究,我是持以肯定的,但是當來到建築實踐的環節上時,他們卻掉到自身所圈的陷阱裡,無法大展拳腳,實為可恨。
就結果來說,正門那片大而不當的玻璃帷幕牆並沒有好好呈現出一個建築師應有的美學判斷,溫溫吞吞的,淪於一般的形式表現。本質上來說,「里院」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就是錯把歷史建築當成其「建築」的畫布,而非其中的一部分。成功的歷史建築再利用,往往呈現的是舊建築與新建築的交融協調,看看泰特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那份企圖消弭因斷代失衡的姿態,不張狂仍能自明之,讓我著迷萬分。
師:這是典型建築師進場之後,不可避免的現代化入侵,本來是可以好好坐下來,好好欣賞;建築師的回應與解答,真是成也玻璃,敗也玻璃。
層之家/作品位置:台南市(Photo Credit:台北市建築世代會)
生:我想,只要稍微有在關注當下建築走向的人都能發現,「層之家」無論圖像(diagram)的繪製甚至建築本體,都透露出濃厚的日本血統。西向增建是其最主要的建築動作,但除了凸出原本屋頂表面的閣樓顯露出有強烈的企圖之外,與「徑.鹽埕埔」一樣,透過對品味生活的場景,安排建構整體的空間氛圍,在建築上卻沒有太大的創造性。
「層之家」一樓入口擁有曲面園景的光亮庭園空間,如果可以被安排在不同高度的話,想必會帶來更多的可能性。建築師的論述採用一種基調式的處理,沒有高潮也沒有低潮,讓人納悶萬分。
師:值得討論的是,日本建築的論調雖然簡單,但是魅力十足的原因,在於他們對於概念上的操作與執行是非常透徹的。反觀台灣,很多人都是臨摹了其表象,卻沒有學習到真正的精髓,設計動作多為失焦,也不能回應原本就不同的社會紋理與條件,最終落得一敗塗地。我想,「層之家」如果由日本人來執行的話,他們應該會用盡全力把閣樓的邊樑給取消掉,因為他們知道層次重點是每一層的純粹。但是在這裡我也想提醒一下,最近日本也生產一堆Crazy House,過分的建築操作,也引來批評。
大溪老茶廠/作品位置:桃園市(Photo Credit:台北市建築世代會)
生:「大溪老茶廠」是一座空間質感相對高的建築案,但與前者一樣,對於空間的想像還是侷限在類室內的操作,場景式(scene)的安排在這裡如同雨後春筍,建築師更是利用了「遊逛美術空間般矩陣」等字眼來形容其所為。操作一碩大的開放空間是時下很多建築師的夢想,因為當身處的空間尺度大到脫離常態時,身體的五感卻得以擴張,變得十分敏感,從而能夠感受一種晦澀曖昧的氛圍。
然而很多建築師卻濫用了這種自然人體的設定來擅自解讀,造就了無數個過大(overscaled)的失敗案例。「大溪老茶廠」用矩陣柱式,將空間尺度進行有意識的切割是成功的,但由於分辨不出新舊的柱位,難以判斷其積極性何在。而「美術空間」的論述讓我又不免擔心此案又是品味實驗的一小環節。
師:讓我補充一下你想談的空間尺度,很多人對「空」感到不安,甚至是害怕,所以總想盡量的填入。讓我延伸問一下,空填滿了,那「空間」還在嗎?正確來說,「空」隱含了所有可能性,而這些可能性都是相互依賴的。
生:綜觀全球的大都會區,台北其實是一座由「相對室內化」的空間涵構所快速堆疊的典型亞洲城市。從現代都市的現況來看,這其實是很特別的現象,我想這也許得歸功於台灣人對於空間的容忍性,是超越自身的想像的,彷彿空間才是軀體的拓印模子一般,被馴服成擁有柔韌儒雅的體態。
從上述5案可以窺視出很多台灣建築師其實對於這樣的現況,並沒有給予一個自己的答案,也無法在原本的空間論述上做出突破,就像一場無人的舞蹈表演,跳舞的正是巧手操弄下的一隻隻傀儡,姿態毫無生氣可言。
師:嘿~大頭,這段論述有點跳tone,不過我也必須承認,你是對的。
山邑家/作品位置:屏東縣(Photo Credit:台北市建築世代會)
生:哈,我們還是回到這些案子吧。當我證實小琉球上的「山邑家」是一民宿之際,我心中不免一陣惆悵。「山邑家」在建築動作其實簡單清晰,說的話不疾不徐,著實讓人眼睛為之一亮。3個量體錯落有致,透過房間與動線的得宜配置,勾畫出整體建築的輪廓,而斜屋頂的安排在這裡尚算可以,唯獨為了維持房間私密性,而使得室內立面的可能性降至最低,非常可惜。
此案正因為脫離了生活的常態,得以避免許多問題,試想,如果這是一棟住家該有多好啊。我一直懷疑「山邑家」旁的二樓小房子是民宿老闆的家,即便不是,兩者的對立更能充分表現出台灣民眾對於「住家」(home)這回事想像的貧乏,在資本主義前曝露出自身的自相矛盾。
師:是不是民宿,我跟你一樣好奇。一般而言,建築照片總是讓觀者能在第一時間認出,所謂的創作在哪裡,只是第一眼認出的特性也很容易與商業結合在一起。「山邑家」中,家是模糊的,而在「山邑家」旁,家是清楚的。兩者的矛盾,是值得另外好好討輪。
台南一中體育館/作品位置:台南市(Photo Credit:亮點攝影)
生:「台南一中體育館」是所有入選作品,完成度最高的建築案,從空間的配置,結構形式甚至細部,都有相當完整的表現。奈何這樣一個理性為上的案子,因為缺乏了靈魂而顯得平庸乏味。建築師在其文中有提到「台南一中體育館」以「少即是多」為設計理念,是少數可以把設計理念說得清楚的作品,但在離密斯(Mies van der Rohe)說完這句話的100年後,(註:據Detlef Mertins所著的傳記裡,密斯是在21歲時,設計AEG Turbiine Factory的玻璃立面說出「Less is more」這句話。)還是不免得質疑其創作的根本何在?
說出自己的話,有時並不代表策略性的宣言,而是一種誠實面對自身環境的表象,大聲而不膽怯,主觀而不失包容。在眾多入圍者裡,該團隊應當是最為成熟的建築團隊,非常可惜的是,他們並沒有創造出更多值得為它重新審視的價值,而失去了引領其他新生代往前跨步的機會。
師:「機會」是新生代的奢侈品,這個案子讓我們看到了機會,也瞭解到能把握好機會是多麼難得。
風厝/作品位置:新竹市(Photo Credit:台北市建築世代會)
生:「風厝」對於風的表情做了過多的修辭式描繪,造成建築本身設計發言的失焦,要知道建築的生成,不能一味地依靠「說不清楚的話語」來混淆視聽,放棄了對於客觀事實的觀察與回應。從外觀的設定到材料的選擇,都在在透露了此案過度仰賴室內場景的思考,因此流失了本來應該掌握的在地韻味。
最為可惜的是,兩棟獨立住宅之間的空地,沒有被好好發揮,顯示了建築師對於土地價值的忽視。要知道這種委託案其實非常少見,在建築師能更有作為之時,應當賦予一種價值觀,才有機會與社會做溝通交流。
師:我想你用的字眼是有點重喔!「風厝」的重點應是構築的態度,這點建築師的手法是有其策略的,而我們期待的建築,則被一張張的場景給取代了。
方間雲亭(Photo Credit:台北市建築世代會)
生:作為一個建築裝置(Architectural Installation),無論從選擇的材料或是策展的深度,「方間雲亭」並沒有好好把握機會,交代一個完整的體驗。平田晃久在其《發酵的幾何學》(Fermented Geometry)裡,對於「禪繞」(tangling)有相當深度的論述,我相信「方間雲亭」在這之上探索了更多的可能性,但是就結果來看,呈現一種思維簡化的結果,很容易讓對於案子的關切僅滯留在設計的原創性這種無謂的討論上,實屬可惜。
在網路世界裡,圖像的濫用加劇了設計語彙的傳遞,年輕世代的我們為了維持個體性,其實是相對困難,因此我們更應該構築起自身的建築論述,才能在流動的時空裡養成一種恆定的建築價值觀。
綜觀全球的建築趨勢,在荷蘭以國家為單位,號召建築師大展拳腳後,韓國、日本在類似的操作下,其建築生態相對地得到前所未有的大躍進。與中國的情況非常不一樣的是,他們因為語言文化的自然障礙相對來得高,從而創造出他們怡然自得的地域遊戲。正是在這種地方主義的呵護下,他們的文化可以透過累計而得到成長。反觀台灣,文化的流失一日比一日嚴重,雖然偶有佳作,但常常都是一些為了贏得國際視野而脫離脈絡式的操作,實為可惜。
台灣立足於亞洲主要華人社會的譜系裡,到底出路何在,筆者還在思考。但我清楚知道,要是台灣不再意識到文化的累計是多麼重要的話,有一天台灣在文化的辨識上必然會失去制衡的力量,而落到一個沒有文化之地的想像中。當世界建築比起過去更加關注亞洲時,我們是不是該回到創作的本質中?而同時批判本身就是一場創作,是一套理論的創作;不過理論與實踐整合本來就是建築師(architect)之所以可被視為建築師原因,不是嗎!
The architect needs to have an idea, a vision, a Theory.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Theory is to have an idea how things can be put together, an idea of the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