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曾說「人生最大的成就,就是自在而已。」
而自在,出於誠實待己,坦然對人,才擁有無比豐沛與圓滿的靈魂。
 
席德進:「我生平最欽佩的,是餓死,也不改行的畫家」
 
《雄獅美術》創辦人李賢文憶起畫家席德進晚年確診胰臟癌,臥病於踏,日日看著膽汁從身體流出,彷彿見著生命流逝。但此時的他並不自憐,反而仍傾心於繪事,對一生只可惜不夠長,而未有一絲懊悔。當年李賢文邀柯錫杰為席德進攝影,留下他消瘦卻凜然的神貌,不再似年少的意氣風發,但眼神與畫作中對生命的體悟卻更為飽滿。
相較於台灣好基金會池上穀倉藝術館紀念席德進逝世40週年的《歷史就是我們自己》,借展國美館、史博館等公家機構的典藏作品,理性的梳理他每個階段的標誌樣貌,本次第二檔展覽《傳奇──席德進》反轉性的以更私密、真切的視角,邀集 14 位私人藏家及 7 位當年席德進的青年友人,包含林柏樑、謝春德、郭英聲、張照堂、李賢文、阮義忠、李乾朗,展出私藏作品。
 
這些年紀小他約 30 歲的朋友們,在當年深受席德進愛護與影響,甚至時至今日已成大家,依然猶念於心。策展人谷浩宇將他們之間所發生的種種故事加以編排,展出包含青年攝影家們拍攝席德進的身影,以及席德進親贈畫作、書法、攝影作品,甚至還擷取了眾多個人手札、日記,記錄下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本次除了有未曾公開亮相的傑作,也不乏小品與日常隨筆,然而其背後寄寓的情誼卻是最親切、有血有肉的樣貌,也使我們再次仰望他一身傲骨,也回探自己。
 


《傳奇──席德進》策展人谷浩宇。(Photo Credit:PeilingLin)

(Photo Credit: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真實的面對內在生命與外在世界,7位藝文大家青年時期所見的席德進
 
這次展覽與過往客觀欣賞藝術家的方式不同,非常難得的規劃了一區專屬空間展出藝文界後進們的珍藏,由他們第一人稱視角回憶,手書撰寫當年與席德進交往的故事。
 
有志的創作者總會自發追尋,策展人谷浩宇分享,當年美國新聞處所發行《今日世界》是當時文藝青年知曉美國及台灣新訊的重要雜誌,當中亦曾專題報導席德進,「他們看了之後發現,席德進竟然與過去的台灣畫家如此不同,一點土味都沒有,卻又充滿『人』的精神與個性,跟新的時代的表徵是吻合的,所以紛紛向席德進跟進。」
 
如曾為《皇冠》、《人間》拍攝各類專題的攝影家林柏樑一開始就是要向席德進學畫。1975年剛退伍,他便一路隨著席德進下鄉田調。展中珍選了過程中拍下的六張照片。他形容「隨席德進老師由北一路南下,探訪隱藏在鄉間的老街、民宅、古老寺廟以及鄉下景緻,那四天的旅程對我而言好像是一趟奇幻之旅。不僅打開了被蒙蔽的眼界,也開啟了日後關懷自己生長的土地及生活其中的人們的一個關鍵。」短短的旅行,濃縮了席德進回台以來持續多年保存踏查史蹟、民間藝術等行動。

一旁手書還附註著林柏樑對席德進的觀察,「席老師是B型的人,愛熱鬧,喜歡高談闊論,興致好時還可當眾跳佛朗明哥舞。但旁人不易察覺的是他在某些時刻無意間流露中的孤寂。和他認識七、八年這樣的畫面只拍到兩次。」(Photo Credit:PeilingLin)
 
而攝影師謝春德亦是為了向席德進學畫,16歲隻身離開家鄉台中前往台北。有趣的是,他回憶起初次相見的過程,席德進禮貌性的肢體試探是否亦為同志,「當他伸手撫摸我的肩頭時,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緊張中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腕上,所以我們聽了一整晚 Joan Baez 的 Blowin' in the Wind。也成了終身的異性好朋友。」兩人往後關係甚好,甚至為席德進攝影背向裸身照。這世上彷彿沒有框架可束縛著這位藝術家,在相對保守的年代,他縱心追求身外未被挖掘、真實的台灣土地,同時之於內在,也坦然抒發最真的性情。

謝春德 1960 年代拍下了這張照片,背後以席德進所畫台灣傳統太師椅為景,畫作展現座椅古典的細節之美,同時又摩登具有現代感。(Photo Credit:PeilingLin)
席德進與攝影師郭英聲母親申學庸為成都求學同窗,在他年紀尚輕時便大大肯定郭英聲的攝影天份,並且致贈了以觀音山為背景、充滿對人生體悟之作《觀音山》。(Photo Credit:PeilingLin)

年輕時的阮義忠曾在《幼獅文藝》工作,是當年藝文界的一顆新星,兩人透過瘂弦引介認識,席德進也曾特別為文表達他對阮義忠的賞識,2020年阮義忠以這篇曾深深鼓勵他的文章為題策劃「席德進《人與自然》&阮義忠《心靈的獨白》」展覽,他說:「我的展覽都在完成一個心願,我曾經受誰影響,我都要在有生之年回報。」圖左至右為席德進畫阮義忠、1980年作品《風景》,照片上下分別是1969年阮義忠拍攝〈席德進在畫室〉、席德進拍攝〈十九歲的阮義忠〉。(Photo Credit:PeilingLin)

攝影師張照堂拍下在關渡寫生中的席德進身影。(Photo Credit:PeilingLin)
文史專家李乾朗,則是年輕時本著對古建築的興趣,主動到淡江大學旁聽民俗學者林衡道與畫家席德進的課,而後就隨著席德進到處走訪臺灣各地的建築與古蹟現場。席德進更在予李乾朗的書信中提及,希望他們與建築師徐類鄰三人共同著一冊關於台灣建築的書籍。(Photo Credit:PeilingLin)
 
此外,《雄獅美術》雜誌創辦人李賢文,當年創辦藝文雜誌亦有席德進大力支持與鼓勵,1996 年宣佈停刊前,一路紀錄了台灣美術文化的關鍵時刻與人物。展中李賢文手書憶起雜誌在1981年 6 月號請攝影師柯錫杰為他攝像(同年8月席德進逝世),作為專輯封面,對於晚年病弱卻毫不迴避,依舊氣度開闊,而一旁席德進親贈書法作品《失敗本身是生命勇猛活過的證據》,字體遒勁凜冽,生命體認擲地有聲,「不管是青春的、衰老的、甚至是死亡的,席德進永遠面對真實的自己。」策展人谷浩宇說,他的藝術理想未能在有生之前盡現,一生卻無悔真實。


《雄獅美術》雜誌創辦人李賢文請攝影師柯錫杰為席德進攝影,並刊登於雜誌 6 月號封面,堅定的神貌與一旁席德進題字《失敗本身是生命勇猛活過的證據》相輝映。(Photo Credit:PeilingLin)
 
這些曾經向席德進學習交往的青年,因他如實看待內在、外在世界的開闊而張了眼界,如今在各領域成為影響台灣藝術文化的翹楚。而這裡見證著他們之間的師生之情,無可取代亦未曾消逝。

《傳奇》展覽一隅。(Photo Credit:PeilingLin)
 
從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到晚年了悟生命,一生無悔的傳奇
 
同時,此次也展出眾多鮮少或首次露面的私人收藏之作。若說《歷史就是我們自己》用了非常大的篇幅講述他外顯的年輕自由的靈魂,《傳奇》則是從彩墨風景、油畫人物肖像,到結合書法與水墨的作品,分區並依照時間排序,結合非常多私密的記憶,微妙的帶領觀者感受到席德進由歐洲返台沉澱後,探索人像與景物繪畫,數十年間各階段心境變化。
 
1951年來到台灣的席德進,在嘉義畫了二十八歲的自己《自畫像》,然而隔年他便離開嘉義中學教職前往台北,決心以藝術家身份過活,當年青澀的席德進給自己著了黑裝,白皙的臉龐上髭鬚清淺,嘴角帶著一點嫵媚,頰邊有淡淡的綠,眼神卻是正氣凜然。一如他在 1957 年畫《鄉下孩子》,谷浩宇說:「他把一個人本身的人格、個性都畫了出來,畫中人物並非附屬於土地,他就是他自己」,訴說著一種對於身體原始、真實生命力的愛慾與迷戀。

席德進,〈自畫像〉,1951,油彩畫布裱於木板,51.5 x 43 cm,蕭珊珊女士收藏。東方美術史很少有自畫像,1951年席德進二十八歲的《自畫像》作品記錄下的當時的容貌與心態,畫作曾掛在他新生南路信義路附近的住宅牆上,是畫家的青春流轉。而在過世前幾小時,他手寫下「油畫中送自像一幅給一個最好友盧聲華留念」,字跡顫抖。(Photo Credit: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1950、60年代,席德進從嘉義到台北,又從台北到美國紐約、法國巴黎與歐洲各城,筆下有塞納河、拿波里海灣的情調;吸納了當時世界藝術潮流的普普藝術、硬邊主義、歐普藝術,也有如 1964 年《抽象畫 (福祿壽)》鮮豔的色彩、抽象前衛的畫風,呈現東方民俗藝術。1960年代,席德進描繪人像的技法達到高峰,從用色到人物神態特質,細節精準臻至,包含1961年《珍妮特肖像》、1966年《女作家華嚴像》都是相當具代表性的作品。


《傳奇》展覽一隅。(Photo Credit:PeilingLin)
席德進,〈拿坡里漁港〉,1966,水彩紙本,38x56cm,私人收藏。(Photo Credit: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席德進,〈抽象畫 (福祿壽) 〉,1964,油彩畫布,73 x 97 cm,私人收藏。作品刻畫著抽象化的神祇,外形如同中文字「風」,及取自廟宇執事牌(如寫著迴避、肅靜等詞)常使用的老宋體。(Photo Credit: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席德進,〈珍妮特肖像〉,1961, 油彩畫布,99.5×72.5cm,私人收藏。當時駐台的美軍夫人珍妮特曾向席德進學畫,《珍妮特肖像》為1961年席德進赴美前所作。(Photo Credit: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席德進, 〈女作家華嚴像〉, 1966,油彩畫布,92.2x73.5cm,華嚴女士收藏。1966年回台時閱讀華嚴所寫《智慧的燈》,描繪上海聖約翰大學少男少女的戀愛生活,席德進心有戚戚,便親自拜訪華嚴,兩人相談甚歡,華嚴更致贈席一套皇冠出版叢書,席德進也提議為華嚴作畫而有了這幅《女作家華嚴像》,據說當時他們花了四天時間繪製,就連紫色的旗袍也是席德進親自挑選,素麗色彩烘托出作家莊重大方氣質。此作後來見於《蒂蒂日記》封面,真蹟則是在本展中首次公開展出。(Photo Credit: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不過 1970 年代之後,無論是1971年油畫肖像《林婉珍》,又或1972年《埔里風光》、1981年《遠眺觀音山》、1981年《牧牛》等水彩風景,都開始出現了某種悵然、一切終將消逝的體悟,谷浩宇觀察:「1960年代的席德進,都有種很張揚、意氣風發的氣息,回到台灣有著豐沛的精力想把在西方吸收的觀念發揚光大,但當到了70年代,他沉澱了下來,他說:『當我在國外,就做好世界的藝術家;當我回到台灣,就好好做自己的藝術家』」,歲月經歷在他的畫裡留下悠悠痕跡。

席德進, 〈林婉珍〉,1971,油彩畫布,72.8x60.5cm,林婉珍女士收藏。此作用色依然鮮艷,卻如晚霞般耐人尋味,谷浩宇說:「畫林婉珍像時她已將近離婚,席德進畫中人的肌肉、眼神、嘴角微笑裡有很多寂寞與自憐委屈,已不再是1960年代完美的、意氣風發的樣子,可是卻更深刻。」(Photo Credit: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1980年初夏,他將在日月潭買的黃花畫成作《金草蘭》,一旁寫下「我們都有過青春年華,開過花,也曾美麗過,不必悔怨,一切安排都很公平」,同年 8 月 15 日,在榮總診斷出胰臟癌,但見到同病房的小男孩,他依然用炭筆畫下了《男孩坐像》,被畫者即使生病,炯炯眼神仍彷彿有著無限可能,「他是歌頌青春的傳奇,對席德進來說,青春不一定只是年輕的、最好看的,青春的標準是心裡頭最飽滿的『生』的慾望,他有哀愁、有遺憾、有對生命的嚮往,即便被宣告病症,但他要畫出生生不息的樣子。」谷浩宇感慨道。


席德進, 〈男孩坐像〉,1980,炭筆紙本,63x43.6 cm,珍席樓收藏。(Photo Credit: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席德進, 〈金草蘭〉,1980,水墨設色紙本,34.5x68cm,汪士邁收藏。(Photo Credit: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生命盡頭,即使飽受病痛之苦,他的心依舊向著樸實的土地,依舊擁有對生命的熱度,不過卻再與年輕的激烈的愛慾不同,埔里風光、觀音山的梯田、淡水的孤舟、日月潭的金草蘭…,畫中東方水墨融匯西方色彩的渲染與留白、書法落筆剛柔並濟的傲骨與圓融,透著更加自若心境,便是蔣勳所說:「最後十年,畫家在人物風景裡和解了自己,慾望逝去,愛恨逝去,不甘心認命都一一逝去,畫家的最後,像在寫给自己的『偈』,一片空白,並沒有人物,也沒有風景,只是山河大地,回到初始,回到大荒。」(註)

(Photo Credit:PeilingLin)

席德進,〈遠眺觀音山〉,1981,水彩紙本,56x76 cm,私人收藏。(Photo Credit:台灣好基金會提供)
 
展中最末,收納著簡報與照片的小房間中,記錄著席德進的一段話:「就我來說,我在島上四處探尋與苦索的代價,是我終於完成了我迥異於其他畫家的,關照台灣的觀點,我掌握了這塊土地的真實。它不是來自理論,不是來自宣傳,而是來自我忠實的生活,來自我無遠弗屆的足跡,來自我關懷的視野;我畫出這塊土地和民族的遺緒,在我看著它、聞著它、踩踏它的同時。」他一生的探索、追尋,最終是如此的真實而善美。


(Photo Credit:PeilingLin)
 
註:引用自台灣好基金會《歷史就是我們自己——席德進》展覽刊物

■ 傳奇—席德進作品私藏展
日期:2021.12.24—2022. 4.3
時間:10:30~17:30(週三~週日)                                                                
地點:池上穀倉藝術館(台東縣池上鄉中西三路6號)
電話:089-862-089
票價:50元/20元/池上在籍免費
春節期間2/2(大年初二)開館營業 (1/24~2/1休館)
台灣好基金會×池上穀倉藝術館:www.facebook.com/artchishang 
 

編輯/林沛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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