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介入與詮釋—香港天水圍的影像書寫
由社造學會與國家文藝基金會持續推動的「發現臺北‧願景臺北:社區故事影像紀錄」計畫,透過紀錄片工作坊、實地拍攝與巡迴放映,讓鏡頭視角得以深入北投十八份、大龍峒、萬華、南港舊莊與南機場等社區,凝望一個又一個在地故事,進而交織出一幅消逝中的城市面貌,同時經由影像創作扶助,凝聚居民意識,為老社區重新注入活力,自2008年起至今,獲得廣大迴響。出走台灣島嶼,於身分認同議題亦高度敏感的香港人,對別具情感意涵的建築同樣關注,其中針對香港天水圍新市鎮一系列的影像創作,便是富涵探論價值之案例。
從一小圍村和大片紅樹林濕地轉型為新擘劃市鎮,天水圍歷經70年代財團收購與80年代政府建設計劃,曾被賦予美好的居住預想,以舒緩因經濟飛馳大量增長的香港人口。98年特區首長董建華宣布啟動「八萬五建屋計畫」,希冀十年內全港七成家庭可自置居所,天水圍北部因而成為屋房建設的重點地段,然此政策卻因97金融風暴緊急喊停,轉而改建容納大量低收入家庭的公屋,造成天水圍北部人口異常稠密、發展失衡,且甚多是來自深圳內地的新移民家庭,大大打亂了新市鎮的建設步調。缺乏完善配套措施,天水圍在人口大量湧入後即面臨醫療院所、教育圖書、治安警備、聯外交通等連串難題,成為政府部門相互推諉的燙手山芋。為省下微薄金錢,低收入居民甚至需步行半小時,才可到達市鎮南區診所,爭搶每日少數看診名額,與此同時,早先按人口比例設置之停車場卻長期空置,無車可停,形成荒謬生活景況。加諸遠離核心市區,無法負荷每日交通費用的居民被迫就近尋覓工作機會,但天水圍所在之元朗區並不具備良善就業環境,如此惡性循環,致使領取綜援人數和自殺案件居高不下,漸釀成連串重大社會案件。2004至2007年多起震驚全港的兇殺慘案,為天水圍蒙上更多負面色彩,被冠以悲情城市一詞。
當媒體頻繁報導天水圍治安事件的同時,影像導演透過鏡頭深入市鎮居地,採取另一角度訴說邊緣青年、內地移民、尋常家庭等不同族群故事,在緩慢搖鏡與畫面跳接的光影敘事中,帶出樣貌各異的天水圍形象,於強調客觀公正的冷硬新聞報導之外,經由影像藝術的透析參與,提供另一認識與了解契機。由中生代導演劉國昌所執導的電影《圍城》(Besieged City, 2008),描繪一群缺乏認同歸屬的邊緣青年,鎮日晃走鬥狠,輪番偷竊彼此家居,卻又無法真正遠離這塊黯淡之地。在劉國昌鏡頭裡呈現出來的天水圍,現代而冷硬、封閉且充滿禁錮意味,不斷壓迫驅使少年們疾走流竄,去到荒蕪幽暗的角落方可盡情舒展。如此建物造影手法,不斷應和著故事主角們的內心處境,當電影末尾未經人事的稚童哭喊母親,踉踉蹌蹌、迷途四顧,最終竟又走回天水圍宛如肢爪緊握的高聳大廈,彷彿驗證著無可脫逃的未來命運。
聚焦經濟底層移民家庭,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作品《天水圍的夜與霧》(Night and Fog, 2009),由香港知名影人許鞍華執掌,訴說滿懷希望自四川遷徙至深圳,再隨丈夫搬遷到香港的小家庭,在老夫少妻的組成關係裡,不斷捲入妒忌、猜疑與暴力情緒,逐步走向孤立絕境,終至妻子小孩全命喪發狂丈夫刀下。
故事情節反映香港社會福利與家扶機構疏漏,與現實兩相對照,映現出許多變調的香港夢,夾雜在貧困與現實縫隙無可翻身。電影裏驚人的一場戲,小家庭四口從明亮室外返家,安靜通過門房警衛,電梯監視器無聲速寫他們最後表情,其後鏡頭一路尾隨,探入幽深廊道,貼合鐵鍊捆束的門扉,拉響死亡前奏。尋常與殺戮緊鄰,彼此卻絕緣分隔,無力救助,呼應影像初始由下而上拍攝暗夜裡的天水圍樓廈,予人危聳不安與墜跌感。在為電影進行深入尋訪後,許鞍華如此描述自己觀感:「天水圍是嶄新、遼闊的,整體規劃就像漫畫裡的遊樂園,但區內的居民卻貧窮、孤獨和無依,活在社會的低下階層;這正好代表香港現時的景況。」具體而微點出香港社會在奢華消費下的另一面向。
在一系列關於天水圍的影像創作裡,引發最大迴響的,當屬許鞍華另一片名相仿,風格卻恬靜淡遠如一盞薄茶的電影作品《天水圍的日與夜》(The Way We Are, 2008)。在講求奇情曲折的香港電影裡,此片幾乎毫無戲味,讓許鞍華在尋求拍攝資金與後製過程中皆充滿挫折,一度考慮放棄。故事講述獨自生活的母子倆人,與同棟大樓老婆婆的日常互動,情節簡約瑣碎,宛如一首以食物勾串敘寫的散文詩,看似毫不起眼,卻深深觸動許多港人內心情感。原創劇本由呂筱華執筆,許鞍華進一步把兩個故事融合,同時將背景地點由荃灣屋村改為天水圍,融入更多關於歲月遷演思索。相較於《天水圍的夜與霧》裡建物的隔絕阻擋,《天水圍的日與夜》自溼地黑白照片起始,悠悠轉入現代化市鎮風貌,再從建築外層探入內部生活家居,細訴尋常人家的小小憂喜,如此鏡頭組合,不動聲色將個人生命歷史揉合天水圍在地歲月。片中更透過鮑起靜飾演的貴姐過往,穿插香港女工黑白照片,令人想起粵語片陳寶珠所扮演的一批工廠小人物,奮力推動香港進入工業時代,增添更多影像層次。
在香港後九七時代,港人益發敏覺自身定位,致力留存過往事物,當電影結尾鏡頭緩緩退出,溫柔凝視窗外萬家燈火,帶出空地上無數家庭歡聚賞月,一首老歌《明月千里寄相思》,穿越時光甬道,又將觀眾帶往維多利亞公園中秋燈會老照片,今昔相望,變與不變,澱積出港人共有生命印記,誠如英文片名所示「The Way We Are」。
近年在諸多藝術形式紛紛進駐市鎮後,天水圍的樣貌不再單一而灰色,有更多豐饒物事得以被發掘。作為光耀奪目的魅力之都,香港不僅需要傲人商業貿易,關於一座城市的醇厚記憶,需要再有富耐心與探索力的目光參與,方可隱入角落,重新將美好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