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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們失去意志也忘記了愛情

聽到「文本改編舞台劇」等相關字眼,通常你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在親臨表演現場前,你總猜想字裡行間那些好美的、看似唯有用文字才能表達的意象、聲音與氣味,會在舞台上如何被建構 (或拆解)。近期黃碧雲《七宗罪》中的〈懶惰〉,將由禾劇場搬上舞台,以簡練而一針見血的對白,結合強調身體訓練的表演方式,將文字抽象地內化,直抵愛的真實,不閃躲地重重碰觸你靜默死寂的靈魂。
「不,我不過無所謂。」
 
生亦無所謂,死亦無所謂,愛恨無所謂,懶惰是世間最大的無敵,因為我不去愛否認愛無能愛,只有我能傷你你傷不了我。
 
香港重量級小說家黃碧雲 1997 年的小說《七宗罪》將饕餮、懶惰、忿怒、妒忌、貪婪、好欲、驕傲七種死罪重新降靈於現代都會,她以聖經式的威嚴與斷然姿態在我們頭上一一點名,召喚出我們用日常的遲鈍與漠然沉沉壓住的魑魅魍魎。
 


2008 年,第一屆台北藝穗節,來自馬來西亞的導演高俊耀首次改編黃碧雲小說《七宗罪》的〈忿怒〉,我躬逢其盛。說來也是幸運,看戲是種賭注,有時令人心灰意懶,後來讀到彼得‧布魯克在〈僵化劇場〉一文中談到紐約的觀眾,講的正是這種症狀:「……這是因為票價太高,所以他們不常上劇院。當然,他們是買得起的,只是太常踩到地雷……。」至於文學改編的作品,如何疊架出新的對話空間,又不至與優秀的原作相形見絀,是永遠的難題。所幸《忿怒》那從絕望深處爆發出的黑色火焰完全燒燬種種懷疑,讓我重新理解了劇場那種無可取代的、活生生的力量。
 
繼續補完地獄圖:〈懶惰〉上戲

《忿怒》演完,果然大受好評,這幾年間也陸續重演。如今禾劇場正式成立,啟動「七種靜默實驗室」創作計劃,準備陸續將《七宗罪》搬上舞台,這回選擇的文本是〈懶惰〉。前作中採用「空的空間」式的極簡環境,用幾個Cube 箱的排列與破壞處理場景變化,要求觀眾的想像力主動參與創造過程。本次採用不同策略,嘗試加入較寫實的場景、服裝,並強化音樂、音效,以具體的視覺與聽覺意象,營造完整的空間。這幾年接連改編了幾篇黃碧雲的小說,導演俊耀說《七宗罪》最吸引他的部分,是黃碧雲冷冷剖析人間情事的精準文字,「就像舞台上精準的肢體與聲音」,愛恨情仇、三角關係早已人人爛熟於心,但我們卻會在凖確的細節中,看見全新的風景。
 


在劇中,你看見白領菁英男子被妻子的病痛磨光了情感,漫不經心地取來唾手可得的女子填補,無關於愛情亦感覺不到罪惡;女子在這段關係中被掏空靈魂,像個人偶無感地迎接下一個人熾烈的情感,熱情於她亦無用,越是熱情她越冰冷,冰冷而不拒絕,拒絕與接受都需要情感與動力,而這兩樣她都已失去,受詛的接力棒順利交給下一個人。在這一幅現代都會的情感地獄圖中,愛情與物慾與消費與階級彼此勾結,兩男一女三名主角一個接著一個,穩穩地將傷害與冷漠傳遞下去,吞噬他們曾經相信的意志與愛情,無一倖免。愛可以帶來最大的災亡。

小說的文字跳躍,詩化的箴言與敘事融為一體,細節處其實著墨不多,或說它的細節像針尖那樣刺那樣少,還能讓人痛。禾劇場在舞台上為其添補對話與血肉,以荒謬的反差形式讓愛慾中的妖物一一現形。幸而黃碧雲那些最撼人的文字並未照章搬上舞台,從任何人的口中唸出,而是讓抽象的詩意深植於演員身體,再將這股能量轉譯為極具爆發力的舞台語言。讓我們看見恐懼、怯懦、飢渴、苟且等種種身病與心病,如何使我們的內在以及我們與他人的關係土崩瓦解。彷彿致命的神諭籠罩,命運雷霆般降臨。也強迫你去逼視自己的情感關係,是否只是把懶惰偽裝成愛情。


 
像黃碧雲這樣一路伸手探向絕境的作者,有時不免讓人懷疑身為讀者對她小說的迷戀可能只是種黑暗偏執狂、絕望上癮症,因為痛苦是一種快感,越是墜入越是刺激;有時以為自己想要逃離,其實想要的是更多。我試探性問了俊耀,在這樣的文本中,讀者是否能夠找到出路?他想起村上春樹與河合隼雄的對談中,曾談過關於「治療」的話題,與他的想法有相通之處。他說當代社會許多人在尋求治療,但很多所謂治療是很「輕」的,好像很容易就可以治療,如果這樣就可以解決,除非是問題本來就很小,否則,你就只是在閃躲。結果往往是,要不了多久又落回原本的困境,繼續循環。他不相信創作者可以站在一個較高的位置,幫誰提供出口,他相信的是,「真正的治療是要拼命的」,他說:「尋找救贖的前提是,你有沒有把自己推到極限。走到了那一點,你才能找到那個力量。」這正是他目前一直在做的,我已經在期待看他接下來要怎麼一次比一次推得更遠、更極致。
 
編輯/張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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