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塗翔文的台北電影節策展人日記

最近台北電影節策展人塗翔文在網路發佈的「策展人日記」,引起 MOT/TIMES 編輯部熱烈討論,塗翔文針對觀眾性格、感情狀態的不同,提供了不同而有趣的片單,像是情感特別豐沛的阿桑,建議可以去看《往蔚藍海岸的單程票》,而單身的觀眾則是可以一個人去看《做愛後,我們談情》或《夏日戀習曲》,除了這些有趣的片單外,「策展人日記」還寫出了身為策展人的真心話,說出關於推動影展的想法、難處等等,因此,藉著台北電影節即將開幕之際,MOT/TIMES 也邀請了塗翔文先生與我們一同聊聊台北電影節,聊聊策展人日記。
台北電影節於今年已經邁入第14個年頭,漸漸有了明確的特色與方向,在這基礎上,從去年開始接下策展人任務的塗翔文,也從這根基中思考如何讓台北電影節更加碩大,如何讓台北電影節的特色從此清楚與確立,如何吸引更多的人來觀看台北電影節,如何讓台北人一說起這個電影節就露出自豪驕傲的神情,且極願意告訴別人台北有一個如此有特色的電影節。
 
一提到台北電影節,大家腦海中首先浮現的除了主題城市之外,便是台北電影百萬首獎,但是,除了這兩項以外呢?一般大眾對於台北電影節還有什麼認識呢?塗翔文先生便藉此機會,聊聊這屆台北電影節他所精心規劃的各單元,也將讓讀者從中了解辦一個電影節的辛苦與成就。


 
Q:身為去年與今年台北電影節策展人,怎麼看待台灣諸多影展與台北電影節。

A:如果要說台北電影節跟其他影展不一樣的地方,第一,台北電影節在夏天,剛好跟在年底金馬影展不同,金馬影展像是在豐收的季節跟大家介紹知名的大師與每年的大片子,而在夏天舉辦的台北電影節,就反過來向大家介紹新鮮的面孔;我們有兩個很大的競賽,一個是國際青年導演競賽,一個是台北電影獎,國際青年導演競賽部分我們希望在國際上選到一些全新的、很有才華的導演作品,介紹給台灣的觀眾;而關於台北電影獎雖然說蔡明亮導演、張作驥導演都可以參加,但是大家還是可以從台北電影獎名單裡看到很多新的導演臉孔,而且很多好導演的第一、二部作品都曾得過台北電影獎,像魏德聖、戴立忍、鄭有傑、楊雅喆都是,既然台北電影節已經累積了十幾年,它本就該走出自己的方向,而這方向也就是「鼓勵新銳、挖掘新銳」,是帶給台灣觀眾更多電影新能量的影展。
 
Q:您曾說過台北電影節「看起來像是包袱,但依然可以從中挖掘許多新鮮的內容。」那麼,擔任此屆策展人,在議題與選片上有什麼想法。

A:我接這電影節,首先希望的是再次拉抬它的聲勢,讓台北電影節的特色能夠從此非常的清楚跟明確,台北電影節是市政府支持的影展,所以一開始成立的目的,就是要有城市交流的味道,而發展至今,主題城市單元也已成為了我們的招牌;除此之外,我希望讓台北電影節的「挖掘新銳」特色更確立,因此在所有的觀摩單元裡,我都盡量去設計跟這樣的主軸配合,像是「國際青年導演觀摩」、「名導初體驗」、「聚焦法國新銳」都是扣著這想法而來,連「亞洲大觀」、「城市物語」等,若仔細看也會發現幾乎都是新導演,而這就是本屆台北電影節的方向與特色。另外,我想提一下韓國的導演金敬穆,我是在今年鹿特丹看到他的《無以名狀的憂愁》(右圖),當下真是覺得驚為天人,這部電影的結構讓我聯想到阿比查邦,而電影語言上的成熟與大膽卻又很蔡明亮,而且是早期的蔡明亮,我非常的驚喜,他這麼年輕,但是他拍片的風格、形式竟這麼大膽,他非常的篤定跟自信,真的是一個很有才華、很有想法的導演,因此,會邀他的作品是因為我覺得他在創作的精神上,再符合台北電影節不過了。
 
Q:請問為何選擇斯德哥爾摩作為主題城市。

A:每年我們都很為主題城市傷腦筋,通常我們有幾個參考值,第一就是觀眾的問卷調查,近幾年斯德哥爾摩都是觀眾票選的前三名,由此我們可以知道,觀眾對這城市的電影是有興趣的;第二,我們也做了一些初步的研究,發現大家講瑞典或是斯德哥爾摩就一定講柏格曼或是《龍紋身的女孩》,以樂觀的角度思考,這反而是一個很好借力使力的機會,將更有施力點去跟大家介紹除了這個導演,或是除了這種風格以外,這個國家的電影特色還有什麼,另外,瑞典有很完善的電影保存機構與組織,因此在這幾個原因考量下,就決定做瑞典斯德哥爾摩這個主題城市。(若讀者對於瑞典電影發展有興趣,今年台北電影節搭配主題城市,推出一本瑞典電影專書,有完整的瑞典電影史介紹,是認識瑞典電影的大好機會。)
 
Q:怎麼產生「對望‧柏格曼」這個單元?

A:柏格曼這單元的產生是很峰迴路轉的,一開始我打算在今年電影節裡放 7 到 8 部柏格曼黃金時期的影片,但是後來發現這些片台灣都已經有片商買了,所以我就重新思考,能不能在這單元裡呈現比較不一樣的思考模式,而有了「對望」的概念,產生伍迪愛倫、阿特曼對望柏格曼的想法,最早的初衷是擔心很多年輕觀眾會認為柏格曼的電影很難,但是如果觀眾先看伍迪艾倫的《我心深處》,再看柏格曼的《秋光奏鳴曲》、《假面》,就有循序漸進的意思;另外,柏格曼曾經寫下影史中 10 部他最喜歡的影片,裡面他只選了兩部瑞典片,而且都不是自己的,一部是他最崇拜的默片大師多史約斯卓姆的《幽靈馬車》,他自己曾在一些訪問中說,他幾乎每年至少要看一次《幽靈馬車》,這部電影對他的人生與他的創作影響非常深遠,另一部他選了《底層人生》,有趣的是,《底層人生》的導演曾經寫文章罵柏格曼,這個曾經批評柏格曼是活在象牙塔裡面,不關心社會跟底層事情的導演的片子,卻是柏格曼覺得最好的電影之一,我們也可以把這部片跟柏格曼的作品作為對照,所以這單元就有了這樣的片單。
 
Q:可否請您談談瑞典電影的特色與風格。

A:我覺得柏格曼過世以後,對瑞典電影的作者來說,應該是喘一口氣,他是一塊太大的招牌,象徵瑞典電影的某一種精神,而柏格曼去世之後,某種程度上來說,新的導演都開始追求新的風格,但還是可以看到傳統傳承下來的東西,如《人間四象限》或《將錯就愛》,在處理個人內在部分,或是人與人關係扭曲與衝突部分,就可以看到瑞典傳統室內心理劇的影響,但也有一些新的作品開始與年輕的觀眾接觸,像《阿蒙與橡樹》、《青春傷痕》就很有好萊塢電影的格局與陣仗,當然,瑞典影壇本來就是跟好萊塢影壇關係非常密切;另外,《開門之前,意外之後》又是另一種風格,你可以看到丹麥、北歐的影響;而我們一直強調的,瑞典電影善於處理兒童、青少年的教育以及他們面臨社會的適應與衝擊問題,如《被遺忘的女孩》(左圖)、《賽巴怎麼了》,即使是《男生女生ㄘㄟˋ》比較像好萊塢 YA 片,它也同樣在教育體制上做了一些批判;還有受文學的影響,像是《阿蒙與橡樹》是從一部很經典的小說改編,《璀璨瞬間》則是改編自一個女攝影師的回憶錄;而情感面的部份,瑞典電影習慣以較冷冽的手法處理,是比較壓抑的,可是對於一些批判性的題材,或是內在的糾葛,卻是非常犀利,這也是瑞典電影的特色;總而言之,新的瑞典電影很努力的在市場跟他們自己的風格之間作一些擺盪,力求在傳統的特色之中,發揮所有新導演可以發揮的新風格。
  
Q:在柏格曼之後,有沒有哪幾個導演是你比較關注的。

A:第一個我要推薦的一定是魯本奧斯倫,我覺得他走出一個不太一樣的風格,他的電影都在處理現代議題,但卻是以冷靜、旁觀者的姿態處理,他的電影裡有很多像是偷拍的畫面,可是你又很清楚的知道,所有東西都在他的精心設計之下,而拍出當代社會與當代人之間的某一種極微妙的關係,比方說開幕片《Play》是拍幾個黑人小孩對白人小孩與亞裔小孩,他們也不算霸凌,應該是半綁架半戲弄,這幾個小孩在城市裡亂晃,不知道要幹麻,觀眾就隨著這段閒晃的旅程,慢慢地發現導演想要帶出的議題,如種族議題、階級的關係還有社會冷漠問題,導演藉由這社會上的小事件釋放出來的議題是很犀利、龐雜的,去年我們去斯德歌爾摩的時候,這部片還在上演,當地的影人告訴我們,這部電影已經佔據了很多的版面,不是因為它最賣座,而是它揭露了很多具爭議性的文化議題,喜歡的人覺得這部電影太厲害的,生氣的人就覺得你怎麼在挖我們瑞典社會黑暗的一面,但我反而認為,它所提到的議題是放在每個城市都是可行的,像台灣也有這樣的議題,本省外省人、天龍國跟濁水溪以南、新移民等,導演用這形式把尖銳的議題,很直接也很有技巧的表現出來,所以如果你要我選的話,我當然會覺得魯本奧斯倫是這些新導演裡面的佼佼者,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做他的專題,也作為開幕片的原因。
 
Q:怎麼說瑞典非常會處理教育問題,可以舉個例子嗎

A:我覺得他們倒不是真的在提教育,而是從小孩子或是青少年的處境,以關懷跟憐憫的角度,對社會與體制做一些批判,比方說我最喜歡舉的例子就是《賽巴怎麼了》(右圖),它在瑞典跟柏林都得了大獎,這部片是在講一個 15 歲的單親家庭青少年,他在學校被欺負,很痛苦很壓抑,可是他也不能跟媽媽講,因為媽媽也很苦,這部片前半段讓人非常同情這孩子的處境,但是慢慢演到後面,整個觀點好像轉變了,觀眾會變得開始同情這個單親媽媽,因此這議題的層次就拉高了,它就不只是講這小孩的事,而是講單親家庭的事情,非婚生子對一個母親、家庭的壓力,還有學校裡我們看不到的霸凌、暴力問題對一個小孩的影響,從這個例子我們可以看到瑞典在處理這樣的題材是非常地犀利,犀利到可說是殘忍,但這種直接且有力量的方式去呈現這些角色的處境與問題,對觀眾來說不會只有同情,而是會從這些角色中獲得更多的刺激跟思考。
 
Q:可以談談台灣新電影 30 週年這個專題嗎

A:今年是台灣新電影 30 週年,在 20 週年時金馬影展已經做過一個很完整的台灣新電影介紹,所以我們就決定今年不再做全面盤點式的放映,但是 30 年是一很重要的時間點,如果是一個人的長成,三十而立,台灣新電影已經 30 歲了,即便過去有一些對台灣新電影的爭議、兩極化的評論,我覺得現在應該都有一個更清楚的答案了,因此為了提醒大家這個階段,我們決定放映第一部被大家認為是新電影開始的《光陰的故事》,這是一個數位修復的版本,就像是部新的片子,所以可以理直氣壯地將它擺在閉幕片這麼重要的位置,而且對我來說它也是一個很美麗的象徵,它是影展最後一場閉幕的結束,它是當年新電影的開始,然後數位修復又像是新的影片,它可以再期待下一個 10 年、20 年、30 年,而在閉幕片當日,柯一正導演、張毅導演、台北電影節主席張艾嘉、其他演員都會到場,有特別紀念那段時間的意義。另外,今年台北電影節也做了張毅導演的專題,很重要的原因是張毅導演復出了,他要開始做動畫,我們很高興他重回電影圈,這單元張毅導演選了 3 部他覺得最驕傲的作品,還有一部剛完成的短短的記錄片,導演會在記錄片裡闡述他的創作理念,所以這單元雖然小,但意義其實還蠻大的。
 
Q:可以推薦幾部入圍台北電影獎的作品嗎

A:若要問我,我當然特別推薦在台北電影節做世界首映的《女朋友。男朋友》、《逆光飛翔》、《候鳥來的季節》(下圖)。《女朋友。男朋友》就不用想了,已經全部賣完了,請大家 8 月初進戲院看,《逆光飛翔》也賣得很好,倒是《候鳥來的季節》雖然也賣得不錯,但我還要再推薦一下,因為大家看到溫昇豪、白歆惠這樣的組合會誤以為是偶像劇,但我反而覺得它有台灣新電影傳統的味道,它是講一個鳥類專家,花很多心思在照顧鳥,卻忽略了他的家人,他的太太不孕,弟弟生病,媽媽日子過得也不好,在環保的議題包裝之下來講親情間的關係,坦白說,溫昇豪與白歆惠都演得蠻好的,確實跟偶像劇不太一樣。

    
 
Q:每次看片大家都會想知道有哪些熱門,或是秒殺片,可是我們想問問塗老師有沒有哪些大家可能忽略,但卻是很值得推薦的。

1.在瑞典舊片裡可能被忽略的《女人的臉孔》,這部不是默片,它是在講一個女人她因為臉部灼傷,跟著心也被扭曲,她就跟著一群人變成犯罪集團,然後她遇到了一個整容專家,把她的臉治好了,她又重新對世界有了不一樣的看法,聽起來很八點檔,這是英格麗褒曼剛出道在瑞典拍的電影,看完這部電影以後,再去看她的最後一部片《秋光奏鳴曲》,有趣的是在這次的電影節中,我們竟可以看到一個女明星年輕的時候跟最後一部電影的光景,也算是另類的對照法。
 
2.《夏日練習曲》(右圖)是讓我很驚訝的一部片,得到去年盧卡諾影展新導演的首獎,它故事超簡單,講一個聾啞的少年跟一個女孩子在一個很漂亮的自然光湖邊度假,說一些熱戀男女會講的無聊的話,你以為電影就是這樣,很像新寫實拍一個戀愛的過程,可是突然間場景就變了,還是這個聾啞的男生,同一個地方卻換了另一個女生,接著電影就這樣子到最後;那是一次很奇特的觀影經驗,因為看完後我馬上跟一位同樣也看過這部片的金馬影展的伙伴非常熱烈地討論著這部片,我們居然解讀出非常多種關於這部片的時空關係,它以非常簡單卻奇妙的形式,來解讀愛情來來去去這件事,是一部很怪、很好玩的電影,喜歡特別與奇怪形式的觀眾,可以挑選這部片。
 
3. 有一部很怕大家會漏掉,但我一定會推薦的是《冬春的日子》,這是我自己非常喜歡的中國第 6 代電影,我甚至可以說王小帥導演的電影,我最喜歡的就是他早期很質樸的電影,這部片我當年看到的時候就很驚艷,他也是用很純樸的形式去講戀愛變化的關係,這部片在第 6 代電影中是一個很重要的開始,我早就想任性地把這電影的拷貝拿來演了,這次終於藉由台北電影節讓我有種夢想成真的感覺。
 
4. 我也很喜歡「聚焦法國新銳」單元裡的《命運潛規則》,它是很標準多段的敘事,裡面人物都有一個最終目的地,就是他們都要去探監,可是他們卻有著嚇人的探監任務,像是一個媽媽其實是要去探殺子仇人,另一個探監的人要去跟坐牢的人偷天換日交換身分,4組各懷鬼胎的人,地點越接近監獄就越刺激,最後探監的那場戲還蠻厲害的,我覺得劇本跟電影節奏的安排上很有力道,這部片是個女導演導的,真的看不太出來。
 
5.《山城裡的麵包香》(右圖)我也很喜歡,如果喜歡小津或侯導,那就可以來看這部片,這是部很淡定的片,長相跟節奏都不是那種快快快的電影,但我覺得它極有味道,它講的是一座南美不再熱鬧的小城,裡面幾乎都是六七十歲老人,他們每天過著很規律一致的生活,前半段幾乎沒有特別情節,後來來了一個城市的攝影師女孩,在這環境裡好像起了那麼小小的變化,又好像沒有,對我來說拍這種簡單生活的電影其實是不容易的,看了這部片會有另外一種正面的能量。
 
6.另外,今年台北電影節也有一些紀錄片的論壇,像《三生三世 聶華苓》是香港導演陳安琪的作品,聶華苓是一位很有份量的女作家,我們就安排楊力州導演跟她對談,楊力州導演之前拍的《兩地》講的是林海音的故事,這兩個女作家在背景上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所以我覺得邀請這兩位導演對談應該會有一些有趣的內容產生,因此觀眾不只可以來看紀錄片,還可以來參加論壇。


       

編輯/劉宏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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