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蕭嘉慶:定住、承諾、堅持,新聞攝影是擇善固執

卡洛‧顧琪(Carol Guzy)在第四次獲得普立茲新聞獎時曾說:「當我看著那些不公正的事情,多到我無法承擔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些景像拍下來,展示給世人看,讓他們知道那裡正發生了什麼事情。」對顧琪而言,新聞攝影是一種使命,即便拍攝環境危險艱辛,即便主題殘忍無情,但是呈現真相正是她的職責所在,而這亦是新聞價值所在。
 
反觀台灣媒體環境,財團壟斷、色情暴力掛帥,導致新聞媒體的專業性遭到強烈質疑,而這樣的現象不免令人憂心且憤慨;因此MOT/TIMES藉著普立茲新聞攝影獎來台展出的時間點,專訪了展覽顧問蕭嘉慶老師,希望藉著蕭老師在台灣新聞與攝影界深耕多年的經驗,為正為台灣新聞環境感到困惑質疑的編輯與讀者們指點些許迷津。
在談論新聞攝影之前,先試著回想,在你的辭典中,「新聞」是什麼?

    

此處有完整的翻譯及中英對照教學)
 
美國影集The Newsroom第一季第三集,新聞主播 Will McAvoy 向全美觀眾宣誓未來的節目將與收視及廣告數字奮戰,「我們會努力拓寬資訊的範疇,因為我們知道在事件發生的當下只有很少的消息,得靠我們去挖掘背後的故事。我們會堅守傳遞真相,撻伐任何影射、揣測、誇大和胡扯的作為。我們不是餐廳服務生,送上你喜歡的新聞、為你編故事,我們也不是電腦,只分送事實;因為唯有源自於人性的新聞才有價值。我不會壓抑制我的個人意見,但同時也會不遺餘力地展現給你看那些和我自己不相同而有根據的見解。……」主播的話還沒停,感性跟著誓詞堆疊,翻攪著滿腔熱血,而理性卻低頭告訴沸騰的腸胃,別把這種克拉克式超級英雄般的媒體正義劇帶出影集,面對現實生活只有八字箴言:不期不待,沒有傷害。
 
先拋下美國影集,回到 2013 年 1 月17 日的台灣,早報頭條晚間新聞熱烈放送著隔日即將首度登台的「瞬間的永恆:普立茲新聞攝影奬 70 年大展」。與韓國集團台灣電信業者一次大舉收購四大報的野心相比,以兼具社會議題及藝術欣賞的新聞攝影展作為重大要聞, 喚起全國觀眾對新聞攝影專業的關注,直至開展當天湧現大量人潮,應該,應該比較趨近於上段影片中的新聞使命吧?!而讓此展覽顯得更加可貴的應該是(這麼說真是既天真又老派),在 151 幅得獎照片前摩肩擦踵感受 70 年世界歷史縮影的人們,是否也在某個片刻提問:反觀我們自己的新聞攝影,究竟又是多少年間的距離呢?
 
明知是個難題卻吞不下肚,就如明知是個影集卻還是會幻想現實生活裡堂吉訶德會不會出現。展覽上下左右逛了一圈又一圈,跟著圖像裡的人物一起狂喜盛怒挫敗驚恐,別人的故事忘記容易,但對自身處境的無法釐清卻是折磨,即便走到紀念品區再三挑選、導覽手冊翻了又翻也買不到答案……且讓我們轉身向本次展覽顧問蕭嘉慶老師求助,聽他如何解答這些大哉問。
 
Q:幾天前在普立茲獎得主卡洛林.柯爾(Carolyn Cole)的攝影工作坊中,觀察到什麼呢?
 
A:卡洛琳是一個程度很高的頂級攝影家, 有自己的敏感度、觀察能力、對攝影風格的理解、甚至具有洞察每個學員個性的能力,在互動的過程中很快就抓到學員的盲點。我參與過許多攝影工作坊,有的老師會拍,有的老師會教,有的老師會拍又會教,卡洛琳就是這種老師。

舉例來說,學員中有一個從業10年的攝影記者,很擅長處理突發新聞,但卡洛琳發現他的照片裡彩色不夠一致,對色彩的敏感度需要再加強,便進一步針對這點指導和建議。就像她在工作坊裡分享,好的新聞攝影有幾個元素:第一光線,二是顏色,第三,當光線和顏色夠好之後,再放進資訊脈絡(information),確定這3個元素都沒問題之後,就得「定住」,也就是她所謂的「commit」。當你發現前3個要素都非常有表現力時,必須 commit to the frame,為畫面作出「承諾」,一直拍、一直等,堅持到最棒的那張為止。她發現大多數的學員判定資訊的專業能力不會差到哪去,但對顏色、光線的敏感度不夠,還有無法「堅持」。

    
    2004年卡洛琳得獎作品《蒙羅維亞圍城》。
 
Q:以你看普立茲新聞攝影獎,新聞或報導攝影的要素又是什麼?。
 
A:普立茲攝影獎從 1968 年開始分成兩個項目,突發新聞 (原名 Spot News Photography,2000 年後更名 Breaking News Photography)和特寫(Feature Photography)。突發新聞通常以單張或系列呈現,單張照片的強度來自事件臨場的捕捉,不需要與拍攝對象互動,因此當下的發現能力和資訊解釋很重要。而隨著事件持續發展,1小時、2小時,拍攝有了時間差,便可以從單張變成系列。

    
    瑪莉‧琴德 希望的生命線 2010  2010年突發新聞攝影獎 (Photo Credit:Mary Chind)
 
 
特寫則往往是以圖片故事(Photo story)或紀實(Documentary)的類型來呈現,這類型需要取得當事人的許可,經由攝影與被攝者長期互動,一年半載甚至以上的深度參與,我認為故事和紀實的差異在於,故事比較著重於人物,紀實則著重於事件或議題,人只是錯綜複雜的情境中的一部分。

       
    蕾妮‧拜爾 一位母親的旅程 2005、2006 2007年特寫新聞攝影獎 (Photo Credit:Renee C. Byer
 
這次展出的特寫新聞奬,每個年度只展出一兩張,卻都值得更深入去了解、追蹤這些故事長期的發展歷程。我特別推薦 2012 年得獎的創傷症候群,對我來說非常深刻且感動,結構完整,比賽規定只能交 20 張,但攝影師在網路上放有 49 張之多,每個單張都很棒,單一來看是獨立的訊息,有其強度和功能,串連起來又代表著故事的其中一個層面 。

      
      
    克雷格‧渥克 歡迎回家 2011 2012年特寫攝影獎 (Photo Credit:Craig F. Walker
 
從剛談到的「創傷症候群」這個拍攝計畫,我們正好可以更深入地來聊聊圖片編輯這個角色。圖片編輯是故事和紀實攝影裡最重要的功夫之一,在題目的概念成型前就要開始構思,做田野、與拍攝對象互動,了解故事裡的視覺性、故事性和新聞性(或說事件性)。好的新聞攝影作品有三大要素,必須考量事件的新聞點(事件性),內容是否豐富、有內涵、值得追蹤投入(故事性),圖像表現是否優異(視覺性)。攝影講求單張照片的張力,每個單張都夠強之後,接下來就要考驗圖片編輯的功力,從第一張安排到最後,故事的串聯和選材要非常精準。最好的圖象、最好的故事、最好的議題加在一起,就可以打敗其他對手,接下來就可以把那年的普立茲獎納入囊中了。
 
Q:那老師之前從事新聞工作時,也需要這樣設定目標嗎?
 
A:本來就該這樣,但這就講到台灣的痛處,誰來做圖片編輯?有沒有制度讓故事可以完整地呈現? 我是記者出身,去美國密蘇里念研究所後才發現,台灣缺乏圖片編輯這個角色,我們的版面編輯都是文字編輯負責,如果你問現在的專業從業人員,你的照片誰在處理?見報多大?哪一張會見報?每個人的回答都是:「不知道」。誰可以為攝影師爭取好照片?誰來與他們互動?討論誰拍的好、或不好?答案是:「沒有人」。這些攝影師在很大的灰色地帶工作,一個月領三、四萬元,交照片給那些外行人,這些攝影記者當然久了也會挫折,覺得自己的東西被外行領導內行,有所不甘。
 
相較之下,美國擁有專業圖片編輯制度,圖片編輯(photo editor)上面還有圖片總監(photo director),所有文字編輯不得干預照片的選擇和任務。此外,圖片編輯有權力為攝影師爭取好的版面,因為報紙分類明確:旅遊、藝術、影劇,每一個板都需要主視覺,他們需要攝影師提供主照片,並進一步對品質有所要求,例如:若沒拍到好照片有什麼替代方案?這張不行是否重拍?專家對專家,為了維護版面和報社在視覺上的強度和高度,盡所能地和攝影師溝通。而攝影師也會在與這些專家的互動過程中,知道自己有沒有拍好, 角色之間有足夠的經驗和能力才能相互溝通,進而讀者也會喜歡,更有所回饋。

當然,有些爭議性的圖片,比如非洲禿鷹(下圖)、西貢街頭槍斃嫌犯,面對讀者排山倒海的意見、批判和退報,誰來扛?誰來解釋?誰來負責?絕對不是攝影記者。攝影記者的責任在身赴現場後提供照片,如果沒有拍到,就是沒有完成任務、就是獨漏,而圖片編輯制度確保你的照片回到報社可以被討論、決定 。 這行業在台灣缺乏前仆後繼的人,和圖片編輯說我要深入災難和戰地現場,為什麼?沒有人可以確定你這些想法是有價值的、會被照顧的。

    
2004年普立茲得獎作品《哭泣的蘇丹》,當時此照片獲獎同時,也遭到輿論的撻伐,指責攝影師Kevin Carter罔顧人道之心,見死不救,但其實照片背後的真相是,Kevin Carter拍完照片後,馬上將禿鷹趕走,並將身上的食物給了小女孩。
 
    
1969年得獎作品《處決越共》,攝影記者Edward T. Adams剛好拍下南越將軍在路上肆意槍殺被押解的越共犯人,而後此行為被美國反戰團體大加撻伐,然而Adams卻認為此照片被誤解,「如果你是這位將軍,當你在這傢伙殺害你的手下後逮到他,你怎麼知道你不會扣下板機?你必須設身處地,那是場戰爭。」
 
Q:普立茲新聞攝影奬受限於發表在美國媒體的作品,這是否也代表只能看到單面向和觀點的呈現?
 
A:我必須說,攝影比賽的意義就是在攝影比賽本身,比賽夾雜了太多幸運和不完整的一面。攝影比賽本身就是拿出最好的:象徵性的時刻、背景單純、主題突出,充滿感情和情緒的瞬間。而要能將其他作品比下去,同時也帶有幸運的成分,比如有沒有卡到好的位置,相鄰的2個攝影記者若同時按下快門,左右的距離也許就是得獎和淘汰之差。

    
在這個畫面前方正擠滿了記者與攝影記者,其實當時可說每個攝影記者都在這刻前後按下快門,畫面角度差異不大,但當年普立茲評審選擇了由John H. Blair拍下的這張作品,並頒給他現場新聞攝影獎,由此可知卡位與運氣在比賽中的重要性。
 
如果想要看到更多面向的影像作品,那麼你可以關注每年的國際四大攝影比賽:普立茲、世界新聞攝影(World Press Photo)、POYi(Picture of the Year International)、NPPA(National Press Photographers Association)。像我為了在這個專業提供教育資源,每年的每個得獎項目都會仔細地、持續地吸收。圖片編輯的過程本來就是主觀的,如果在美國發行的刊物,必然會挑選美國讀者的興趣喜好,所以台灣的東西永遠不會登上他們的新聞,這是一定的。

    
2011年世界新聞攝影獎(World Press Photo of the Year 2011)年度得獎作品,緊抱著受傷兒子的母親,傳達出堅毅的母愛形象,帶給世人的慰藉超越種族地域。(Photograph by Samuel Aranda @ The New York Times)  

Q:台灣也有自己的新聞攝影奬,好比吳舜文卓越新聞奬,這部分您的觀察是什麼?
 
A:就是不行啊!有待進步中,加上比賽要有資源,比如要有獎金才會有人參與。我連續2年擔任台灣新聞攝影大賽的評審團主席,我和張照堂老師和沈昭良3個人擔任常任,希望把標準拉高,帶來新的東西。結果連續2年下來第一大獎都從缺,為什麼?程度不夠。結構上有圖片編輯的問題,圖片編輯若夠資深,就不會讓攝影師去拍些有的沒的,攝影師也會想要執行好的任務,就像剛剛說的,圖像性、事件性、故事性都很強的任務。

但台灣並沒有圖片故事、紀實這些項目,我當時在報社擔任圖片編輯,從每天半版開始說服爭取。但是攝影記者們沒辦法生產每天半版的故事,認為增加工作量,於是計劃在一個月內很痛苦的結束了,無法經營。整個制度不如人家完善,辛苦、累、沒有希望,所以我才提前退休。在台灣這種制度下的比賽得獎,也只是錦上添花,不像普立茲是光環,卡洛琳也承認,普立茲獎讓他薪水增加、地位提升,機會也會增加,包括這次來台的機會,這些都是正面的。之前一個北藝大的學生來找我指導論文,題目是:參加台灣新聞攝影得獎的結果,有無幫助攝影師的專業?結果其實是沒有的。
 
Q:所以說,缺乏圖片編輯制度、攝影記者拍出不好的照片、讀者無法分辨作品的好與壞且無自覺地接受每況愈下的品質,這樣的惡性循環,我們該怎麼辦?
 
A:當然還是要持續進步,可是眼看著全世界的報紙一家一家都要消失了,到最後是否只剩網路?一報不留?工作又要去哪裡找呢?我剛和卡洛琳也在討論,我們做這些事情,辦工作坊,把這些攝影師的動機、靈感、地位、攝影表現向上提升,但下一步,他們該去哪呢?

大環境上也沒有工作啊,是不是希望增加,失望卻更大。卡洛琳說,沒有標準答案,也許就鼓勵他們當藝術家吧!可以兼差的藝術家。其實,全世界都面臨同樣的問題,包括這些普立茲獎得主,她在紐約拍了很多人像,一方面帶來收入,二方面增強自己在業界的聯結。現在台灣攝影記者也有一種警覺性,報紙消失、工作不保、工作分量越來越多,像是聯合報攝影記者還要拍影片,但工作量增加也不會因此加薪,這是現實。但台灣在攝影生態上重要的一環就如上述所說的,整體制度和資源的缺乏,而就算攝影師的自覺提升了之後,沒有希望,又能怎麼辦呢? 但是,知其不可而為很可愛,有夢最美。
 
我 1981 年在密蘇里,1982 年離開,當時的理想現在還在,退休但退而不休,我們這些人同樣代表這個生態裡面的一個貢獻者,也是當今最缺乏的圖片編輯的角色。我在《中國時報》當主管時,看到《人間雜誌》的用心,主動應徵圖片主編,白天在《人間》、晚上到《時報》、還在文大教書,像這樣的付出也超過30年,但是生態裡的專業沒有更好反而更差,沒有太大的改變。你看現在《蘋果日報》的品味,大標壓過照片,沒有圖片編輯更沒有主照片,沒有人尊重照片,攝影記者的地位和以前差不多,甚至更差,所以,怎麼辦呢?
 
Q:因為整體生態的不健全生不出好照片是一種狀況,而當媒體本身有決定照片去留的生殺大權,甚至內容由出錢的企業主決定,你的看法呢?
 
A:這是全世界都面臨的問題,主觀和報社立場會左右選擇的題材,做大做小,要或不要,甚至給不給標題圖說等。你,必須降低再降低你對新聞的期望和理解。新聞本來就是主觀立場、意識形態作祟,永遠是這樣的東西。如何用一個長期的基礎來產生持續性、水準夠好的東西,這是需要整個媒體生態的努力。可是眼看著透過操縱廣告和經濟因素等,讓讀者願意買報紙,增加發行量,發行量牽涉到有沒有更好的廣告主,廣告來源也是生態的其中一環,這和國家、經濟體系相串聯,所以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我只能說,自求多福。

但是作為一個現代、健康的、有分辨能力的讀者,我們更應該要教育他們不可相信單一的片面的,不論是照片或文字新聞,都有自己的立場,照片本身也會說謊,像他(指攝影師)今天拍我,也只想拍出我好的一面,沒有機會拍到我罵人、生氣、心情不好的時候,這些都是片面主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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