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展覽策展人 William A. Ewing。(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文明:當代生活啟示錄》策展人 William A. Ewing
曾擔任瑞士愛麗舍攝影博物館館長的獨立策展人,在其逾五十年的職業生涯中策劃了數百檔展覽、出版諸多著作,同時也為數十本雜誌與期刊撰寫文章,並在日內瓦大學開授攝影史;他策劃的展覽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紐約國際攝影中心、巴黎龐畢度中心等多間國際知名美術館展出。
Q:《文明:當代生活啟示錄》從2018年開始展開巡迴,請與我們分享當初策劃的契機,在六年的跨度間展覽核心或呈現方式有什麼改變嗎?
60 多年前我讀大學時主修人類學,上了一門名為「文明」的通識課,這一學期 12 小時的短短課程打開了我的眼界,此主題便一直深埋我心中;2010 年我向此次主辦之一的攝影展覽基金會(Foundation for the Exhibition of Photography,FEP)提出這個展覽的構想,經歷一些過程後,在 2018 年於韓國國立現代美術館(MMCA)初次呈現。
而這巡迴的六年間,我們每到新的城市都會重新設計展覽,畢竟不同的建築展場有著不同的環境和尺度。比如去年在倫敦薩奇藝廊(Saatchi Gallery)的展出,因為他們空間大約是忠泰美術館的九倍大,就有增加一些倫敦當地的攝影作品,相對較小的展場也會調整作品的呈現形式,但
展品多寡和空間大小並不會影響展覽的力道 。我在每次展覽中,都會縝密思考作品與場域間的關係、深入探討每個層面,所以在設置或分類上,有時會挪動作品於不同主題中,或是以不同的排列組合呈現。
忠泰美術館主展場呈現八大主題中的其中六項。(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依照美術館的空間尺度展品會有調整,像是這件總長有 13 公尺的作品因為空間限制而像卷軸般捲起,只呈現局部 6 公尺的部分。(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展場中也設置了一個小彩蛋,就是散落在不同主題區的四件 小件蝴蝶作品,這幾隻 經過基因改造的蝴蝶,象徵著新科技產物在我們生活中會越來越普遍,也作為吹笛手的角色引領觀眾前往下個展間。(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Q:那你如何去選擇和分類出這八項主題的呢?
談到文明時,你可能會聯想到政府、教育、文化或交通等等面向,但以這些過於具象的主題去分類很容易淪為一種成果報告、或無聊的八股展覽。所以在看過幾十萬張照片後,我們挑選並將其印製成撲克牌大小,全部鋪開去尋找它們之間的關係或共通的主題,最後選擇了「流動」、「控制」、「破裂」等抽象的廣泛性詞彙,保留一些想像空間,引領觀眾去探索影像與主題間的關聯性,並以簡短的文字精簡介紹每個主題的概念,畢竟現在很多人都不愛讀字了嘛!
(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我很喜歡 19 世紀英國作家 Anthony Trollope 所著的小說《The Way We Live Now》,書名十分優美,唸起來詩意又現代,我便以此為展名的副標,以此強調展覽所討論的是「We/我們」與「Now/當下」 ,影像呈現的是當代人類可以產生共感的一些事物、共通的符號。
〈交流道,加州近郊〉Christoph Gielen, 2008 出自《密碼》系列(Photo Credit:忠泰美術館;Courtesy of the artist)
〈東京雨水下水道系統#1,日本埼玉市〉Vincent Fournier, 2009 出自《遊程承攬旅行社》系列(Photo Credit:忠泰美術館;Courtesy of the artist)
像是這在美國拍攝的交流道,攝影師捕捉下這些曲線呈現一種舞蹈的律動感,而它其實是經過精密的數學跟工程計算,再以羅馬人 2000 多年前就發明的混凝土建構而成,是非常理性的象徵物,我可以說它是在中國或澳洲拍的,不論地點為何,大家一看就能知道它是什麼。或是這日本下水道的作品,一般人平時無法看見,但這是每個城市地下可能都有的空間,我們透過展示這些日常所見的事物,希望能帶大家看見每個平凡表象背後的意涵、不可視卻很重要的存在 。
展覽目前已來到第八站台北,對於這些主題的選擇和分類,至今還沒有人來質疑說「為什麼你沒選某個主題?」 ,我一直在期待會有觀眾向我發出這個叩問。
Q:綜觀此次展出的作品,似乎較少來自亞洲的作品,你已經在台灣待了一段時間,若聚焦於台灣,你會選擇什麼樣的景象於展覽之中呢?
選擇作品上我們會以蘊含力量的畫面為優先,考量的是照片能否能傳遞出故事或想像,所以並不會挑選特定的地域,因為照片本身足夠震撼人心或迷人才會選擇。其實任何人都能成為這檔展覽的策展人,因為這展覽並不是以科學等某種門檻作為背景基礎,每個人會有共鳴的畫面都不同,可以自己去想像要選擇什麼照片去展示何謂文明。
影像是否有傳遞出力量是 William 選擇的一大考量。(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Q:那你在台灣有看到什麼印象深刻的畫面嗎?
台北的「井然有序」 特別有意思,我很喜歡街上的機車「go into those boxes」的方式,有兩段式左轉和待轉區是很奇妙的事,雖然騎士都騎得很快就是;如果讓我的小孩在路上騎機車我可能會嚇死!但他們又騎得很好,這跟我在菲律賓看到的景象大不相同。
William 言談幽默風趣,以淺顯易懂的方式不藏私地與我們分享他的所見。(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有天我從忠泰美術館前往師大時,刻意避開大馬路去走小巷,在巷弄間佇立著非常現代的高樓大廈,也有存於社區間的小店,這種新舊交融的景象在基本已完全工業化的西方世界中已不存在了,我在台灣的街巷中看見了正在轉型中的文明 。
Q:誠如你剛剛說到每個人對文明的定義和所見都會不一樣,而我們現在正處於影像取得極度容易的世界,每個人都可以拍照,也很容易感到視覺疲乏,人們要看《文明:當代生活啟示錄》的理由會是什麼?
展覽去年到倫敦薩奇藝廊展出時,在社群上獲得很多年輕觀眾的迴響,我可以用其中一個反饋回應,那則留言說到:「大家一定要來看這個展覽,因為作品的尺寸都很大,我們習慣透過手機螢幕看小小的照片,但在大尺寸的照片前,會不自覺地花時間去深思各種細節跟內容 。」在這習慣走馬看花的社會中,有時是需要停下腳步好好去看某些事物的。
現在從事藝術攝影的攝影師,在創作生涯中可能會遇到「商業攝影」和「行動裝置普及化」這兩大威脅。大眾會認為攝影是要服務商業的,但這並不是藝術攝影的思維;面對人人都是業餘攝影的挑戰下,藝術攝影要與之對抗,其中一個方式便是「把東西做大」,所謂的手機攝影師其實很少會將照片沖印成大幅作品,這是一種「領土主張」,當然這是我社會學觀點上的詮釋,攝影師是不會這樣說的啦。
(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Q:在閱覽過那麼多作品後,你透過攝影得到什麼樣的啟示、看到什麼樣的未來?
人類習慣去設想未來,而攝影跟現實密不可分,所以現在有些攝影師會透過微觀的創作或 Photoshop 後製去呈現夢境般的畫面;但從歷史來看,許多人類設想的未來都是錯的,像過去網路剛興起時我們覺得未來將是一片美好,當我們身處彼時的未來中看到的卻是一系列的文明病。
法國畫家 Paul Delaroche 在 19 世紀中看到攝影術的出現後曾說「從今以後,繪畫已死」,
我認為攝影是屬於 20 世紀的 ,未來必定會有其他技術出現,可能就不遠了,就以當下可預見的未來來看,人工智慧日益重要,在攝影中也是如此。我曾與一位瑞士攝影師討論 AI 的影像生成,他喜歡用「古老」的技術去創作帶有破綻的照片,並認為這些錯誤才能展現出人性,我問他這技術是有多古老?他回答「大概六個月前」,在現在科技快速的發展下,半年前的技術的確可以稱為古法了。
(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在人類文明不斷往前邁進的情況下,現在社會很多人對未來趨之若鶩,對過去則棄如敝屣,很多時候大家活著都在走馬看花,沒時間停下來好好思考發生了什麼,甚至趕不上這些快速的變化。像現在已經很難找到我在用的 iPhone 7 的皮套了,新世代的人們看到這機型可能就會覺得:「哇!太神奇了是 iPhone 7,這不是該被放在博物館裡的文物嗎?」
若將地球想像成一窩鳥巢,生長於其中的人們成熟後便會想著要離巢,這次展覽主視覺之一的火箭照片就象徵著大眾對未來的嚮往 ,火箭升空、朝向嶄新未來,沒有人會想要一直停留原地駐足不前。
(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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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談之後,William 帶我們導覽展場、信手拈來地介紹起展中的亮點作品。他認為觀眾可以從兩種角度去欣賞展覽,一是觀看攝影師和藝術家在攝影構圖或技法上呈現文明議題的方式,二則是從文明觀點去探索影像所蘊藏的意涵,不論是對文明有興趣或純粹想看攝影作品,都能從展覽中獲益良多。
William 導覽展場的同時,也隨性地分享了幾件作品背後的故事與他的見解。(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翁子恆)
《共乘者》系列| Alejandro Cartagena
《共乘者》系列 Alejandro Cartagena, 2011-2012 (Photo Credit:忠泰美術館;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Kopeikin Gallery)
這是墨西哥移工躺在車上移動中的畫面,從一般平行視角是看不到卡車裡的,而這位攝影師就到橋上俯拍去捕捉這些畫面,這需要很多時間、耐心和運氣,就像是「釣魚」一樣,這就是攝影。
〈蘇黎世機場28與16跑道(目視間隔)〉|Mike Kelley
〈蘇黎世機場28與16跑道(目視間隔)〉Mike Kelley, 2015 出自《機場寫真》系列(Photo Credit:忠泰美術館;Courtesy of the artist)
這張照片很有意思地反映出展覽所強調的「當下」概念。攝影師在同個角度拍攝瑞士蘇黎世機場一天中的飛機起飛,從飛機的角度和方向可以看到風向的改變,這並不是很多張照片的拼貼畫,而是間隔定時攝影透過排列組合的方式後製呈現出我們當代的航空文化有多麼瘋狂。
若是較沒有創意的攝影師可或許就只會擷取飛機飛行的畫面,但這位攝影師也保留了前景的田園風光、中段的行進火車和背景的自然景致,從農業文明的誕生到工業革命的對比,讓不同領域的人們都得以透過這張照片深度探討過去至今文明的變化。
〈紐約時報廣場〉|Robert Walker
〈紐約時報廣場〉Robert Walker,2009(Photo Credit:忠泰美術館;Courtesy of the artist)
拍攝這件作品的攝影師也是位畫家,他將許多街頭元素塞進同個畫面中,凸顯出商業和廣告的力量,廣告中的人物似乎比影像中唯一的真人還來得真實、迷人,而這樣的場景其實也能在台北街頭看見。
〈國際足球總會:執行委員會,蘇黎世〉|Luca Zanier
〈國際足球總會:執行委員會,蘇黎世〉Luca Zanier, 2013 出自《權力核心》系列 © Luca Zanier
國際足球總會 FIFA 的會議室是世界代表性的權力中心之一,委員們在裡頭決定了很多重要的事情,雖然討論的是帶有娛樂性質的足球,但不會是個有趣的場域,每張椅子背後隱含的是控制、金錢等真實的權力;畫面裡沒有任何一個人,仍能感受到空間所傳遞出的震懾感。
〈伊多梅尼〉|Richard Mosse
〈伊多梅尼〉局部,Richard Mosse,2016 出自《熱點圖》系列(Photo Credit:忠泰美術館;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carlier | gebauer, Berlin)
仔細端詳這張作品,是有別於一般照片的成像,這是在距離畫面現場 30 公里外以美國軍用熱顯像相機拍攝的,在不斷日新月異的攝影技術發展下,攝影師也會不斷運用不同的技法去創作。
〈布萊多普動物園,鹿特丹,荷蘭〉|羅晟文
〈布萊多普動物園,鹿特丹,荷蘭〉羅晟文,2016,出自《白熊計畫》系列 © 羅晟文
我喜歡攝影師在這張照片中的細膩構圖,你可以在畫面中看見現代文明正在摧毀自然,自然生物變成娛樂人類的工具,攝影師看見這場景中的所有細節,將觀眾、水族箱和玻璃幕前的孩童全都容納在畫面中,專業攝影師總會比一般人看到更多。
〈巴塞隆納超級電腦中心一台名為「我們的海」的超級電腦,建置於一座古老教堂的正廳內,以助冷卻。它曾參與許多任務,其中包括為戰鬥機的機翼形狀建模,這是一項需要強大算力的工作。〉|Simon Norfolk
〈巴塞隆納超級電腦中心一台名為「我們的海」的超級電腦,建置於一座古老教堂的正廳內,以助冷卻。它曾參與許多任務,其中包括為戰鬥機的機翼形狀建模,這是一項需要強大算力的工作。〉Simon Norfolk, 2006(Photo Credit:忠泰美術館;Courtesy of the artist)
現在我們無法去斷言未來的樣貌,只能去設想,所以在最後的主題「Next?」中加了一個問號。這件作品呈現超級電腦放在舊教堂中的場景,因為過去建築的通風設計讓電腦不需開空調就能放置其中,有趣的是,當時建造舊教堂的人們相信上帝的存在,將超級電腦放進這個空間的科技世代則相信人類才是上帝,彰顯出未來之於過去的不同。
〈攀升入軌〉|Michael Najjar
〈攀升入軌〉Michael Najjar, 2016 出自《外太空》系列 © Michael Najjar
這張照片象徵著人類起源於自然叢林,但隨著時代和科技的發展,人們現在想離開這片土地,想要前進那遙遠的太空,我們從幾十萬年前望著月亮,並想盡辦法抵達,從原地跳、撐竿跳,到現在的火箭,我們終究會找到方法邁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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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的最後,William 向我們補充了他對於攝影的看法:如果展出的影像作品都是透過同尺寸螢幕展出的 2 分鐘短片,一般人是不會駐足觀看的;攝影的迷人之處,在於它凍結了某一個時刻,讓我們得以忘卻身處的世界,專注地把自己投入到那個時刻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