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不遠》既是一則關於家族的紀實，也是寓言。一些反覆的日常，眾多如詩的意象混雜、翻轉，蒼茫且風雨飄搖。

這不是來自馬來西亞的導演符宏征第一次處理「家」的題材了，早在2009年《關鍵時光》、直至今年9月甫於新加坡演出的《暴雨將至》，「家」都未曾遠離，但在符宏征的創作中，家始終不是甜美溫暖的存在，他說：「即便是有血緣關係、最親密的家人，還是很容易因為一些小事或誤會而疏離，人際關係是如此的脆弱不堪。對這種事情，我感到難過，但也更想去碰觸這樣的議題。」
 
我們把痛藏在最裡面
 
這是一個關於家的故事，或者更準確的說，關於一個崩解的家的故事。

老實說，戲剛開始，你是看不見故事的，只能見著流動的肢體悠悠地從遙遠處朝你輻射而來。然後你漸漸看清楚，這其實是一個相當通俗的故事，指證歷歷地讓你看見全家福微笑的背後，那些關於年夜圍爐所發生的大小事，關於金錢誤會所造成的決裂，關於責任，關於死亡，關於你關於我。那麼細瑣、漫不經心，你幾乎無法有邏輯的敘述，但《離家不遠》這個由13個演員與導演一同創作的劇本卻相當純粹，直接地近乎殘忍。
 
就像劇中那些日常的、跳躍的、反複而瑣碎的片段，極為誠懇而真實，如果你是某人的女兒妻子兒子丈夫兄弟姐妹……，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你一定能觸碰到某個角色，能懂得這樣的情感，在最寂寞的時候，沉默是一個徵兆，傾斜的安靜之後是痛苦的喧囂，讓你措手不及，讓心頭很酸，讓眼淚都堵在胸口。
 
《離家不遠》不是一個在一開始就能讓觀者輕易進入的文本，符宏征鎖定在一定形式內發展這個作品，用長長的餐桌，圍繞著家族成員，事件都在餐桌發生，透過佈滿舞台的沙土與餐桌，喃喃訴說一場倒敘的年夜飯與告別式。日常的瑣碎一再重複，又在細微處閃現生活偏斜的軌跡，反覆到了極致，虛妄、迷離、破碎，都成為獨具風格的詩篇。
 
在反覆中，拉扯離家的距離
 
一個多風的下午，一位滿面愁容的老人將一扇籬門輕輕掩上後，向籬後的屋宅投了最後一眼，便轉身放步離去。他直未再轉頭，直走到巷底後轉彎不見。

──王文興《家變》

 
對於日常細節處的刻畫，王文興的《家變》做到了極致。精雕的行文風格，毫無邏輯的回憶與現實片段交錯，蓄意要讀者窒礙難行，在緩慢地觸碰每個文字時，看到事件的最底層。王文興曾說：「我認為所有的藝術到最後，好壞還不在於真與不真。因為真不真不是太難，這是基本而已。最難的是結構。結構並不機械化，結構就是美學。」

《離家不遠》同樣是個結構風格強烈，既寫實又詩意的作品，幾乎要召喚回《家變》中那個多風的下午，壓抑、黯沉、絕望。符宏征說：「『說話』是一般觀眾最能接受的元素，必須自然而清楚，因此在處理日常生活的情節時，我希望那些語言是真實的。就像電影，鏡頭一直對著演員，只要一誇張，就露陷了。」
 
最有意思的，是符宏征在寫實中，那些奇幻、詩意的肢體、場面調度。符宏征透過肢體，憑直覺地從中連結人物的情感與關係，先有行動，接著產生故事，他說：「我創作滿憑直覺的，我知道只要去做了，就會產生意義。」因此，你可以看見演員們在極度平常的日常對話後，突地如獸般彼此背負爬行，既笑且哭；你可以看見男人拖行著病弱的女人，重摔、背負、重摔，再背負，翻攪離散，那麼辛苦那麼痛。

而戲中許多刻意的重複，也是相當精巧的設計。重複再現日常，也放大了日常。透過形式的框架，與不同空間的移動，使視角轉移與觀眾產生不一樣的張力。舞台最早的意象，是一個由水、土、蘆葦草等自然物包圍「家」的空間，最後受限於經費，舞台以最精簡的方式呈現，但仍有自然（雨水、沙土）支撐整個「家」的結構，「這像是一種生命的對照，」符宏征說，「水是淨化、洗滌的象徵；砂土則有一種時間性，握起，從指縫間流洩而下，這些你都可以感覺得到時間。更明顯的，是關於脆弱。」
 
家庭相對於自然，渺小又脆弱，然而生命之小，我們又是如此汲汲營營地生存、壓抑、爭執、與不堪。於是，在《離家不遠》最後一景，原本一直在穩固空間的長桌，終於移置在砂土之上，在這搖搖欲墜的結構中，空氣中緊緊地繃著一根弦，每個人都在等平衡的斷裂。在最後的晚餐過後，雨落下，眾人面對餐桌緩緩離開，只留下那位想走卻走不了的大哥淋著雨，守著餐桌守著家，他們面向家逐漸離去，走過家土上阡陌縱橫的傷痕與秘密，各自據守離家最近（或最遠最不容易受傷）的地方。

編輯撰文/張慧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