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電影的普遍化,劇場被視為高雅藝術的一環,能擁有更大的改革與教育的能量,將觀者於僵化的社會思考框架中解放。蔡明亮導演睽別劇場多年後,重新以兩廳院「獨腳戲」的《只有你》挑戰觀者對於劇場的想像,抽離敘事,拉出反身性思考的距離,讓觀者直面生命原初的面貌。

藝術在消費時代作為一種生產的實踐,必然遭受社會環境的框架制約,然而藝術家仍應時時反躬自省創作的初衷。在當代,劇場的「現時現地性」有別於電影表演的片段呈現,而具有更強大的能量,能以殊異的方式觀照真實人生的各個面向,貼近觀者,從而表露生命的本質。

近期蔡明亮導演將推出闊別27年的舞台劇作品《只有你》,當中無論是不設一句對白、片斷的敘事、對生活反身性的觀照、奇異化的疏離效果等,都具有強烈的實驗性。透過與導演的對談,讓我們看見當代實驗劇場實踐的可能。

Q:無論是您的劇場或電影作品,都存在有相當的疏離效果,亦有透過戲劇表現、批判當代社會現狀的強烈訴求。請問您是如何看待「疏離」效果,並將其轉換融入於作品的表現之中?

A:我認為,「疏離」要從兩個層面來思考:其一是作品的內容;其二是觀眾與作品的關係,當觀眾無法理解我的表述方式,他們自然而然會覺得疏離。曾經有人問我:「導演,你拍的東西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黑暗?」,我說我的作品不叫黑暗,只是我喜歡拍黑暗的地方,這兩者是有絕對的差別的。我的作品中的疏離,其實是希望拉出一個距離,透過表現人的情感與生活中的一個獨處的面向,讓觀眾更有機會發現自己的生活,靠近真實的自我,發現人的尊嚴。我認為,人在獨處時,可以發現自己的很多問題,所以「獨腳戲」這個題材真的是深得我心,這是一個機會可以讓腳色被獨立出來,使觀眾可以貼近生活的真實面貌。

Q:「慢」作為您電影與劇場中常見的創作手法,以奇異化的速度感顛覆觀者的日常想像。請問您認為「慢」的元素或特意營造的速度感於實驗劇場中能如何被呈現與解讀?

A:在台灣,現在的觀眾可能不習慣「慢」的東西,因為表達的不習慣與認知的框架,使他們對作品有所誤解。但我的作品中用「慢」的速度,就是要讓觀者看見一些平常忽略或忘記的東西,當這些東西被看到,怎麼能說是疏離呢?反之,一些快速的影像作品,可能會使觀者覺得刺激、好看,但那些與我們的生活有何干係呢?我們這個時代,好害怕安靜,電視 24 小時 100 個頻道不間斷地播映,恐懼遺漏任何訊息,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有一次,我到日本,打開NHK 就看見一個金魚缸,沒有什麼特別要告訴你的訊息,就讓你看著魚游,讓自己的腦袋淨空、清醒。現在太多電影、劇場都太快、太急,急迫地想要給觀眾一個故事。「獨腳戲」的創作其實有一個企圖,是要挑戰那些被主流媒體建構的習慣,希望能從生活出發,提供觀眾一個「未知」又本質的東西,要觀眾直面那些已經被限制住的框架、僵化固著的思考方式。

Q:在您的創作表現中,橫跨劇場、電影、裝置藝術等多種類型表現,您的劇場與電影的創作語彙經常是互相滲透的,在經歷 27 年後重回劇場,請問您的創作手法與思考是否產生了轉變?

A:對我來說,主流媒體所塑造的「成功」的概念,比如有錢、有名,並不是一種很恰當的價值觀,使大眾誤解了創作或人生的真諦。 27 年後,我重回劇場,還是試圖在做一樣的事情,就是要讓人慢下來思考生命最真實的本質。時間改變我最多的是,不要急於表現、張揚與強求,無論是在電影、劇場,都應該著重於自然的表達,返璞歸真為最本質的樣貌。比如這次路弈靜的戲,就是在講身體受生命的限制,當你看見自己的身體,你就能夠看見自己內心深處的想望,不過就是生命的自由與尊嚴。所以,這麼多年後,在現在的年齡,我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與內在的需要,更可以自由地順著自己的心境,掌握創作的能量與力度。

Q:1980 年代,台灣實驗劇場如雨後春筍般的崛起,多展現對社會現狀的關懷,企圖產生更大的改革能量。但現今則較少看到這樣的表現,請問您認為當代實驗劇場能如何突破自身創作的瓶頸與侷限?

A:劇場其實是一個很「殿堂」的概念。每一種藝術表現都有高低的層次區別,從大眾娛樂到前衛藝術,但當觀者的藝術涵養還沒有到一個高度時,劇場因為票房的需求,只會專注於喜劇或娛樂性的表演,這樣就削弱了劇場所能帶給人的思考的力量。我認為,應該要有些人,對劇場抱有理想性的追求,相信劇場是可以改變、教育人,讓人更「敏感」一點,所有的藝術創作應該都要呈現人本質的美,讓人可以感受、反思生命。比如李康生在《只有你》飾演的玄奘感動我的原因是,他敢於橫跨一個未知的沙漠取經,因為他認為人類還不夠完美,他背後有一個理想與堅持,他希望把人從愚昧與虛妄中拉回。玄奘感動我,是因為在當代的社會,沒有玄奘了,但這樣的堅持不能斷,我的戲或許沒有千萬票房,可能只會有兩千個人來看,但只要能改變一個人,這就很值得了。

採訪整理/張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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