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深入成都藍頂,專訪周春芽如何直視人性最深層的慾望

談到中國當代藝術,你想到什麼?北京798、草場地,還是上海M50創意園區?近幾十年來,中國當代藝術蓬勃發展,在藝術市場愈來愈火熱的同時,也造就出新的四大天王,而名列其一的,即是周春芽。他大膽的用色、狂放的筆觸,作品一點都不害羞、真實地表達人性最深層的慾望,讓藝人蔡康永、寒舍集團創辦人蔡辰洋、美國媒體大亨梅鐸夫人紛紛成為他的頭號粉絲。

近來,他投入「ART FOR THE MASSES」計畫,與西班牙設計鬼才 Jaime Hayón 首度跨界合作,創作出 30 多隻可愛張狂的小綠狗。為此 MOT TIMES 採訪團隊特別遠赴中國,深入藍頂直擊他的工作室,並與這位藝術大師面對面,挖掘在他創作背後,為人不知的小八卦小故事,就讓我們跟著特派記者,一起走訪一趟成都吧!
初春陰晴不定的一天,MOT/TIMES 採訪團隊驅車來到藍頂,這個位於中國成都郊區的藝術基地。

藍頂藝術區幅員廣闊,比 14 個華山文創園區還大,伴著河流流貫與豐富的自然生態,除了有不少民宅散落在周圍,更吸引藝術家進駐。走進這裡,可看到這裡的許多住民撩起褲管、隨意跨坐在平房內外,悠閒地下棋、聊天、喝茶,安然愜意地享受當下的日常美好。車開了一會兒,我們才慢慢靠近周春芽的工作室。

一走近,旋即聽到此起彼落的狗吠聲,我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深怕有大狗撲上來。但你若曾碰過德國洛威拿──這種動作迅猛、超強悍的大型犬(但其實牠們是很溫柔的,周春芽說),就知道要擋住牠們根本是件不可能的事,還好,當天牠們都被鍊子拴住,以免驚動到膽小的訪客。而我們在工作室外遇到的這兩隻狗,一隻叫貝克爾,一隻叫格拉夫,不約而同都有著德文名字。
 
近距離接觸周春芽
 
如果對周春芽稍有認識的讀者,就知道「狗」與「德國」這兩個關鍵字,在他生命都 扮演極重要的角色。1986 年,31 歲的周春芽遠赴德國深造,後來在他作品中的大膽用色與筆觸,常讓藝評家認為受德國新表現主義的影響頗深。像是著名的「綠狗」系列(如右圖),以狂放的綠色描繪狗的形體、鮮豔的紅色描繪狗的舌頭與生殖器,想必藝術迷們對此 都不陌生,而這系列的靈感來源,都來自他的愛狗「黑根」。
 
因此,要了解他最重要的代表作──「綠狗」,就不能不談黑根的故事。

黑根是隻德國牧羊犬,當時,因中國城市不允許養大型犬,周春芽只好將牠藏在家裡。那是周春芽第一次養狗,他每天跟黑根混在一塊、跟牠同床共眠,感情親密融洽,而這個朝夕相處的重要夥伴,很自然成為他畫中的主角。而對於黑根的描繪,也從起初寫實走向即興大膽的綠色,日後又從平面走入雕塑,形象深植人心;然而,後來黑根過世,對周春芽造成重大打擊,他也一陣子不願再畫狗,但留下的「綠狗」系列,卻成為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 

然而最近,周春芽與西班牙設計師 Jaime Hayón 聯手,打造出作品《ALIVE》,他再度畫狗,讓這 30 多隻張狂的小綠狗,每隻都可愛討喜,讓人愛不釋手。不過據傳,這可能將會是他「綠狗」系列的封筆之作(什麼?!這傳言是否屬實,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與周春芽面對面,發覺他不像一般的四川人。周春芽有著北方人的身型,高大挺拔、聲音宏亮,這個藝術界的大腕,熱情、陽光、沒有架子,親切地招呼我們進到工作室,在採訪過程中,我們發現他非常平易近人;最讓我們意外的是,原來這位藝術大師也愛看《那些年, 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對沈佳怡也很動心(周春芽害羞地說,看這部片時,很希望可以混在這所學校,一起跟女主角坐在教室裡),究竟他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小故事和八卦?以下,就讓我們一起貼近周春芽,了解他一路走來的創作歷程,以及與 Jaime Hayón 跨界合作小綠狗的故事!


Q:這次的小型雕塑,跟以往「綠狗」系列最大的不同點為何?你特別喜歡哪幾隻,能否談談牠們的個性或故事?
 
這次的群狗作品,基本上開拓了狗所有的動作與可能性,不管是坐著、站著、跑著、躺著,每隻動作表情都不同,可說是全面呈現狗的形態,雖然全世界畫狗的藝術家不少,但畫綠狗的不多(笑),而且把狗的眾多動作集結呈現,這應該是頭一遭,我覺得光是這點就很有趣。

這幾隻躺著的綠狗,我覺得特別好玩,以前我畫油畫時,就畫了不少躺著的狗,而轉化為立體作品時,突然變得更有意思。從1996年底,我開始畫綠狗,當然在那之前就開始畫黑根,從一般的顏色畫起,從跑到坐我都有描繪過,因為黑根就在我生活裡,所以能畫得特別仔細。這次的綠狗形體,其實每隻都曾在我油畫中出現,因為尺寸小巧,所以可直接放在手中把玩,是這次《ALIVE》最大的特色。  

Q:你工作室外養了不少狗,但現在已少見你以狗作為主題,據傳這次的《ALIVE》可能是綠狗系列的封筆作,大家都很好奇這傳言是否屬實?
 
黑根去世後,我還是陸續有養狗,但不敢再跟牠們那麼親近,避免讓我再度傷心。現在我養了四隻狗;還有一隻是哈免,在我微博上很受歡迎,牠小時生病差點死掉,後來我們把牠救回來,我女兒收留牠、將牠帶在身邊,現在哈免也養在我工作室外,是條很溫柔的狗;而且只有牠有特權(笑)可以進來我工作室。

會不會繼續畫綠狗,這很難說,我現在不會專門去畫牠。哈哈,但藝術家對於這種問題常說不清楚,說不定過幾年,回頭看著綠狗又有靈感、又想畫了,但若要畫,可能型態跟方式都會不太一樣。七八年前,我專注畫綠狗,畫得也很順手,當時有情感上的原因,現在都畫桃花了。主要的原因是,畫桃花與畫綠狗的心情,其實不太一樣,綠狗有點進攻性,動物的本能多一些、也較強烈;桃花則比較柔,較貼近愛情、大自然,兩者的創作狀態很不一樣。
 
Q:不管畫桃花或綠狗,你都試圖呈現人的慾望,這次的作品也以「原慾」做為主題,對你而言,「原慾」是什麼?在生活中,你如何得到根本的快樂與滿足?  

讓我快樂的方式,就是在生活中盡量「真實」,不管是對人或對作品,我都盡量真實表達我的情感。當然在「真實」裡,也得有顧忌,像是得考慮他人的感受,但把這些複雜的因素放進藝術,就很有力量、也很有趣,這也是藝術的魅力。

在我的生活與創作中,「真實」這件事對我而言很重要,所謂「真實」就是我們的本性、本質與慾望,而這樣的人性,是超越時代、制度、地域的。只要是人,都會有其本質與趨向,就像愛情在殘酷的戰爭中,仍會自然地存在,否則人就不會繁殖、生長;猶如大自然也是順其本性、規律地生長。換言之,藝術與人的本質、自然都息息相關。
 
幾年前,我到台北故宮看「大觀」這個展覽,做為觀眾的我們看著這些作品時,或許不記得當時的社會、政治制度,但我們會思考,當時的人們過著怎樣的生活。而不同年代的藝術作品,就提供了一種風景、藝術家的情懷,這些流傳幾百年的作品,其實都呈現出人類的共性──人有情感,比其他動物都來得複雜,人的情感很豐富且深刻,而情慾是當中最重要且單純的。我們對親人、朋友、情人間的情感都是與生俱來,但我覺得愛情在當中最重要。在我的作品裡,我畫狗、畫桃花、畫石頭,都是對生活的熱愛、對情感的表現。
 

Q:剛才你談到,愛情是情慾中最重要的,而你的愛情生活(容我這樣說)在某個程度,跟畢卡索「豐富的情史」有些相近,你覺得對藝術家而言,「慾望」在創作上扮演怎樣的角色?
 
(大笑)畢卡索是我們的榜樣,我到他的年齡還能這樣就好了。我發現,台灣的人很喜歡八卦,但是一種善意的八卦,善意的八卦其實有益身心,我很喜歡,因為很有意思,哈哈。藝術家的生活和創作其實非常貼近,像是我對生活的看法、體驗,都會呈現在畫布上,這當中也包含愛情,藝術家創作中的題材、色彩、造形,其實都與生活息息相關,可以從中看出端倪。
 
我現在的作品比較安靜些,我以前畫的桃花,與現在的桃花就很不一樣,以前的桃花比較激情,加了很多性愛的主題;現在的桃花則比較安靜,因為我現在的生活也比較平靜,所以在用色上就很不同。桃花可以豔麗,可以野性,就我的心情去創作,所以各有不同趨向。
 
Q:近年來,在各領域跨界的案例很多,你怎麼看待跨界合作,是否可談談這次跟Jaime的合作?之中有什麼趣事嗎?  

我最初的跨界,是從版畫、雕塑與延伸產品開始。因為要畫一張油畫,得花很長的時間,而且完全得親身創作,無法請助手幫忙,所以一年畫不了幾張,但延伸產品就能打破這些限制。這次與Jaime合作《ALIVE》,他設計的白色櫃子,把我這些張狂、動感的狗兒們「關起來」,當這 30 多隻狗放在櫃子時,有一種整體感;個別看牠們時,又是獨立的。

在當代社會中,大眾對藝術的需求很大;藝術也需要被推廣,不是把持在少數藏家手中,應該透過更多方式與社會交流。當然在這過程中,美術館的展覽也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但除此之外,也需要有些媒介能直接進入大眾的日常生活、與生活做緊密結合。我覺得,兩年前的 Art Toys 還有這次的「ALIVE AND KICKING」,就是扮演著類似的角色,讓大眾不用花大錢,也能放在家裡把玩。
  
Q:談到大眾,這次的展覽「ART FOR THE MASSES」,字面涵義即是「大眾的藝術」,對你而言,當代藝術家如何與群眾對話?大眾常認為,不管是當代藝術家或是作品,都離他們好遠、當代藝術好難懂,你自己怎麼看?

我覺得接受當代作品需要時間,當代的作品都有前瞻性;傳統的作品容易看懂,是因為你能適應,這是一種審美的習慣,所以我們習慣看張大千、齊白石的作品。但當代的作品有很多創新的想法和語言,一般人起初或許不習慣,所以需要有學習過程,但過了二十、三十年,當代也會成為傳統,新的當代作品又會出現。
 
我最近去巴黎看馬諦斯的展覽,讓我想到他的作品剛出來時,大家也是拼命罵,但現在看來,我卻覺得他的作品好溫柔(笑),除了他之外,印象派剛出來也是被大家罵得很慘,但現在我們卻懂得欣賞。所以大眾需要時間接受當代作品,不過不是所有當代的作品都好,很多也是炒作的,這都需要靠時間檢驗。
 
我們這一 代的 人,與現在年輕藝術家的成長環境很不一樣,我們有二十多年生活在貧窮、落後、沒有自由的環境裡,文革那段時間對我們而言十分艱苦,當時的藝術環境也比較封閉,但我們這群藝術家一直堅持下來,所以文革後馬上嶄露頭角。在1986、87年時,中國高考恢復,我們這批從四川美院出來的,包含羅中立、張曉剛、何多苓、程叢林,現在都持續 活躍在藝壇上。像我跟何多苓從小就認識,程叢林則是我同班同學。
 
不過現在的藝術家也有優勢,很年輕就能接觸國際,有助於眼提升眼界,加上老師的水平也很高;我們當時就沒這條件,環境十分封閉,但我們的優勢就是我們的經歷,讓我們得以堅持到現在,因為我們從艱苦中走過來,所以現在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我們都能冷靜、低調地克服。

Q:走過那段歲月,影響了你的創作,也影響了你的個性,能否談談你自己的個性,你又怎麼看成都──這塊給你養份的土地?

我現在多待在成都或上海,但最近一年多,則多待在成都,成都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比較習慣,加上藍頂這裡太好了,我捨不得走,這裡的環境、空氣都好。我喜歡成都,因為這裡的人熱愛生活、追求生活品質,所以在人性、大自然方面表現得更淋漓盡致。不過,成都比較不關心國際、政治趨勢,但同時卻又開放,或許這樣的特性,對藝術家較為適合,可以專心創作,所以成為除了北京外,中國第二個最多藝術家群居的城市。成都有很多藝術家,有點像德國的杜塞多夫,或許就是因為藝術家喜歡這樣的生活。
 
總的來講,我是個比較熱情、陽光的人,但不是很高調,一路走來,我還是比較低調,但我的個性很熱情。世界上痛苦的事情太多,每個人也都有不高興的事,但我喜歡把陽光的事情拿出來分享,人追求 快樂,而 藝術也能帶給人們快樂。當藝術家創作時,是很興奮、高興的,當作品放在美術館展出時,讓眾人欣賞,其實也是讓大家高興;雖然快樂 的方式,有些是比較複雜的,像是悲劇的呈現方式。

Q:能否談談你在藍頂的生活,以及除了畫畫、打高爾夫之外,你也看一些書或電影嗎?

我現在除了繪畫、鍛鍊身體(打高爾夫球),就是與藍頂的藝術家喝茶、吃飯,或是其它的應酬。今天剛好是我生日,讓我思考人的生命其實很有限,其實一個藝術家一生能畫的,還是不多,再多的精力都不夠,所以我現在很珍惜時間。我的願望就是像黃賓虹或法國的竇加、莫內,到死之前都還在畫畫。

我常看電影或讀文章,專著倒是比較少時間讀。我比較喜歡學術、文藝的電影,不喜歡看空洞的災難或戰爭片,也不喜歡看商業電影,最近我看了台灣的一部電影《那些年, 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我覺得演員演得很出色,讓我也好想去追那女孩啊!我們以前的年代,連手都不敢去牽,所以我看這部片時,好希望可以混在這所學校(大笑),跟女主角一起坐在教室裡。最近我還看了《失戀三十三天》,也很不錯。

 


Q:你來過台北/台灣數次,對這裡的印象是什麼?如果來台北駐村 創作,你會畫什麼?
 
我很喜歡台灣,如果把我丟在台灣,我一定會過得很開心,台灣人很有人情味、很熱情,食物又好吃、做得很細膩,我覺得成都其實很多方面很像台灣。
 
若到台北創作,我一定畫人!對於台灣的風景,我還沒有累積太深厚的感覺,但台灣的人很熱情,讓我不會感到枯燥,而且很好溝通、很直接。中國因為文革所以有教育上的斷層,對中國社會至今影響還是很大,我覺得台灣人很有修養,而且把傳統文化保存得很好,很期待這次的台灣行,並看到新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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