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青年編舞家系列】不轉彎,那就前進吧!周書毅與《1875 拉威爾與波麗露》的夏日午後旅行
《1875》是編舞家周書毅在 2006 年發表的作品,至今已過了 6 年,而「舞蹈旅行計畫」也邁入了第 2 年,最有意思的是,舞者們的肢體與情緒都非常地「新」,時間像是沒有在這些舞者們的身體上留下痕跡,你看見她們穿著復古花洋裝,她們吶喊、痛苦、歡愉,她們旋轉、奔跑、跳躍、跌落、靜止,喘著氣,用力且真誠地活在當下每一秒。
1928 年《波麗露舞曲》由法國音樂家拉威爾(Joseph-Maurice Ravel)寫下後,至今已過了將近百年,被無數人傳唱演繹,但在這個 moment,你卻感覺《1875》如此地直接坦率,像早晨的鬧鐘,你每一天都會被驚嚇一次。周書毅說:「每次重新跳這支舞,我都能再一次地感受它。有些舞,可能時間過去了,你就不想再傳達它了,不想再用它去溝通,也許是作品太過悲傷,也許是時事議題已經過去。但《1875》跳過了 6 年,我感覺更踏實,它像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時間的流動,一切都只在當下。」
也或許,舞蹈的本質就是當下的,最直接的身體狀態與情緒反應都蒙騙不了任何人,包括舞者自己。你或許在人生某些時刻,曾經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活著」是怎麼回事,就像周先生與舞者們討論「什麼時後會感覺自己活著?」,有人說「睡覺前,那個極為安靜的片刻」,有人說「最開心與最痛苦的時候」,所以在《1875》中,你會看見舞者們躺在地上,不動,安靜地感受自己的存在;你會看見舞者們像搭乘雲霄飛車,你看見舞者不斷地升高,突然地跌落,又捲進瘋狂的漩渦……,周書毅說「狂喜與痛苦的兩個極端,很重要」,在那些片刻,感覺自己「活在當下」,如何面對生命的起落,這就是這支舞的劇本。
而當一支舞搬到了戶外演出,舞者們面對的不僅是自己的當下,也是空間與觀眾的當下,因為無法預期,一切美好都密密地封存在記憶裡,至今回想起也依然鮮明,就像旅行時拋掉時程表的模糊曖昧,破壞了安排好的節奏,反而能產生更多驚喜。
「就算腳下站的是熱燙燙的水溝蓋也要咬著牙倒下去呀!」
「還有吃到土!」
「對!表演完洗頭髮還洗出超大隻的螞蟻!」
《1875》並不是為了空間而創造的舞,但卻是透過舞者們改變自己的習慣,去看見、去碰觸一個空間特別美好地方。比如看見可愛而專注的小孩,在舞蹈的瞬間偷摸紅撲撲的小臉一把,讓小孩更專注地把脖子拉長,等待下一個親密接觸的瞬間;或是讓一個就要離開的人,停下來,看見一個夏日午後的美好時光,周書毅說:「希望旅行計畫,讓大家在街上看到它,能感覺親切而熟悉,變成一個能讓人難忘的巧遇。」
目前,周先生與舞者們還沒有找到足夠的資金能支持「舞蹈旅行計畫」,雖然辛苦,但這群熱愛舞蹈的表演者也在學習,如何跟整個社會環境溝通、協調,讓更多人思考,在街道、在城市裡,是不是能產生更多的可能?周先生與舞者們有一個共同的責任感是「讓更多人遇見舞蹈,讓舞蹈延續、渲染與傳播下去」,並讓人更進一步認識環境中的人事物,他們的想法簡單而純粹,希望能在街道,發生一些事情,讓舞蹈能夠「走出去」。
看見《1875》上街頭,歡快且充滿能量,你會不會期待,有一天,街道能不只是行走,可以有更多嘉年華般的演出發生,豐富一個城市的色彩,周書毅說:「很多人對我說,舞蹈的門檻很高,或許透過這個計畫,能為這個很高的殿堂,開啟一道小門,讓會說『現代舞?饒了我吧!』的朋友能夠接受舞蹈,能改變一些人的想法,這就是這個計畫最大的意義了。」
Q:《1875拉威爾與波麗露》(以下簡稱《1875》)是從音樂出發的作品,聊聊這部分?
A:我決定要排這個舞的 moment,是 2006 年在火車上。當時隨便選擇了i-Pod 裡的一首歌,一聽這首歌,我就哭了。那時覺得非常感動,但並不是覺得悲傷或痛苦,而是想著,怎麼會有一首歌能如此反映日常生活,先是小鼓,接著長笛,像夥伴們慢慢出現,音樂的旋律不斷地 repeat,就像生活,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生活原來就是這樣子。
我覺得當你的生活一再重複,你會想要轉彎,無論持續或轉彎,都是困難的選擇。《波麗露》沒有轉彎,它一直地前行,就在我面臨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創作的時刻出現,好像告訴我,「那就前進啊。不轉彎,那就往前吧!」很多的感動是來自於這個樂曲的樣貌,從中,我深刻地感受到「活在當下」的必要性。
Q:你似乎在作品中,不斷地討論「時間」,追問「時間」,不管是剛結束的《重演》或是《1875》。
A:我覺得創作者是不可能離開時間的……(陷入長考)
Q:在現在的年紀,對時間會感到一種急迫性嗎?
A:有一點。但想得比較多的是,有人說,大概人要到一個年紀,你才會去想「回憶」這件事,但對我來說,很久以前就感受到時間的急迫了,大概是因為很早就必須開始工作,養活自己,因為生活當中,對一個人改變的要求,你會覺得時間特別珍貴,想去做每一件想做的事,去聽每一首想聽的音樂,甚至把它傳達出來。
「時間」很安靜地在我創作過程中,不斷提醒我,現在,我能這樣地感受身體的肌肉,但可能 5 年後,就不行了,舞者,或者更廣泛地說舞蹈,是跟時間一起改變的。你看不見時間,但眼前每一個在動的片刻也都是時間,這讓我很想真切地去抓住它。
Q:在 23 歲非常年輕的時候創作了《1875》,討論生命的起伏,你當時在想些什麼?
A:我覺得,生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但我不是想呈現生命的痛苦,《1875》是用一種樂觀、想像的方式表現生活的狂喜與恐懼,這些種種激烈的情感。我覺得自己滿老氣,雖然可能在那年紀想表達這樣的主題沒什麼說服力,但當時,我在一個社會狀態裡,不停地接收刻版的社會價值,思考了很多關於貧/富,擁有/失去,你知道,很多時候你沒辦法選擇這些。
從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沒有」,沒錢賺錢,沒房租房……,我去尋找,去找東西填滿我的空洞,但發現我卻失去、離去了真正的生命,可能很早就一直不斷地「感受失去」,起起落落就是這樣來的。但我非常討厭「壓力」這兩個字,厭惡社會用鼓勵人生的方式,來看見一個人的悲苦,讓我自己活下去是我的責任,不能去指責我的家人沒辦法提供給我這些,當我決定要靠跳舞維生,像這些人(隨手一揮正在排練場笑鬧的舞者們),慢慢地去找讓自己活下去的方式,我想,壓力是來自於責任,對自己,也對這個自己非常想持續的創作。
Q:旅行也是非常「活在當下」的行為。你覺得呢?
A:旅行非常重要,我覺得,如果旅行不是一個職業,旅行就真的是休息。在去過這麼多地方後,回來台灣,對我而言,最大的收穫是,當我把每一小段路,都當作是去旅行,面對生活與工作的方式就會產生很大的轉變,所以才會有這個計畫的產生。我們在台灣這麼小的地方,執行一個小小的tour,當大家都想要離開自己的國家出外旅行,是不是我們在台灣也能有一個旅行的心情,在生活裡旅行。
Q:那移動的過程中,你在想些什麼?
A:移動時,其實都在想一些熟悉的事情。旅行可能是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你可能會聽著一首熟悉的歌,你會感覺很溫暖。旅行幫助省視自己,在那過程中,想最多的其實是,自己,以及曾經擁有的一切。
旅行是一種離開,而離開,是去問自己很多的問題。因為離開,你可以去想,是不是有些事情你也應該離開,是不是有些事情也應該回去了。如果旅行是一種休息,那麼休息就是放空腦袋,重新整理紛雜的時間與記憶。
Q:說真的,你真的能放空腦袋嗎?
A:……不行啊!我快昏倒了!我快找不到方法休息了!我無時無刻都在想創作的事情啊……,成立「周先生與舞者們」之後,我還在學習怎麼讓自己放空,因為太興奮、太急切地想進行這些計畫,可能太熱愛了吧,沒辦法。就像你不可能不帶走你的身體,身體就跟著你回家了呀,那怎麼辦呢?(無奈)所以我正在學習怎麼放下身體。
Q:那麼,身為一個舞者,身體與你的關係是?
A:當人老了,你可能沒辦法去控制一些事情,身體也是一樣。對我來說,身體是我的全部,好像一個,不可能離開我的伴侶。這幾年變化很大,從一個舞者、到創作人、製作人、藝術總監,甚至行政事務都必須有所牽連,我再去想舞蹈可以溝通什麼,當角色在轉變,學習範圍更廣,雖然累,但我非常 enjoy 這個新的責任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