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少許」引出山水新味,專訪策展人張冰×藝術家石至瑩、楊泳梁
來自上海的藝術家石至瑩、楊泳梁,用一種平靜與淡然的態度,幾近黑白灰的色調,呈現他們對當代山水及台北的個人體察,他們的創作媒介雖不同,石至瑩以油畫畫出遠看靜定,近看生波的自然與生活局部;楊泳梁以數位影像做出遠觀文人山水、近觀城市巨獸,將矛盾與和諧並置的批判現實山水,別於中國北方藝術家的生猛辛辣,兩人都散發出上海藝術家特有的溫婉,以及更多從中國文化底蘊中所提煉的文人精神。
左起藝術家楊泳梁、石至瑩、策展人張冰。
Q:這次的雙個展契機從何而來?
張:這兩位都是在上海土生土長的藝術家,無論教育與生活環境上都有共同點。而上海市屬於江南區域,文化底蘊與都市化的程度也比較能與台北融合,這次找兩位聯展,一個主要是地理上的原因;另外因為是兩人是同一個年齡層,對生活的理解比較相似;第三則是兩人對傳統文化的關注,不同於中國其他許多同年齡的藝術家,他們的作品屬於比較安靜、往內在發展的,表面看來多是黑白灰色調,這種相近的特質就是這次展覽的初步契機,當然他們兩個本來也就是好朋友,所以無論從個人經歷、作品氛圍、文化底蘊來看,兩者都是非常融洽的。
左圖:楊泳梁 一碗台北之五 愛普生藝術微噴、哈內姆勒純棉無酸紙基相紙 140X140cm 2012
右圖:楊泳梁 一碗台北之三 愛普生藝術微噴、哈內姆勒純棉無酸紙基相紙 140X140cm 2012
Q:此次展題以「鹽少許」引出飲食文化,兩位怎麼看待飲食做為文化的可能表現?以及它在中國文化中佔有怎樣的位置?
石:我之前有畫過一些關於吃的主題,這次來台灣,首先想到《飲食男女》這部片,加上上海每年都有舉行台商廟會小吃街,我都會去吃,就從印象中選了些有特色的小吃來畫,芋圓呀貢丸呀,我覺得味覺體驗是特別直接的,每個人都有 。
楊:「一碗台北」這個系列是特地為了這個展所畫的,作品裡選擇以古董碗呈現,因為我覺得台灣是很有文化氣息的地方,這裡保存了很多中國古代器物;第二是我覺得台灣的飲食文化很特殊,第一次來台北時,我自己跑去淡水,那裡的天氣讓我覺得很舒服,我隨便走進一家小店,買了杯珍珠奶茶,一喝下去就渾身充滿了幸福感(笑),珍珠奶茶在上海其實很多,但從沒吃過讓我有這種感覺的,所有味道的比例都是那麼恰到好處。
張:有次和研究藝術理論的朋友聊天,談到最歷久不衰沒人不喜歡的藝術作品是什麼?研究結果是菜譜(即食譜),中國人寫文章是比較囉嗦的,喜歡營造一種氛圍,說半天、轉三圈才告訴你想說的是什麼,但只有菜譜最直接,一個字是一個字,不會拖泥帶水。如同這次策展論述中引述的袁枚作品,我從他的菜譜了解到他在生活哲學上是很通徹的,從怎麼做菜裡了解到怎麼做人、怎麼享受生活。我覺得兩位藝術家在這點上是有共識的,他們選擇的內容、手法、關注點、風格,體現了他們對生活與藝術的態度,就像我在做菜的時候,最後上桌前才灑上一點鹽,恰到好處,點到為止,這也是展覽命名「鹽少許」的由來,飲食也一直是台北很突出的特點,以這個展覽的規模與藝術家的年紀來看,我覺得是很合適的,一個從生活的細微之處來體現可以延伸的主題。
楊:我覺得高級飯店端出來的菜,你覺得好吃,那算不上是好菜,應該是在街上路邊,一攤老媽媽手做的麻糬,那是我覺得真正好吃的地方。「吃」聽起來是世俗的話題,但實際上它和文化息息相關,一個文化發達的地方必定伴隨美食,就像義大利。
石:有個朋友的媽媽因為生病喪失味覺,大半年食不知味,才發現味覺有多重要、有多珍貴。說到飲食文化,這次來台灣我們看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昨天經過香腸攤,我們發現台灣連個小攤子都不缺交流(笑),擲骰子贏了還不用付錢。
張:生活中街邊小攤的美食都能讓人吃的安心、吃的美味,比起名廚餐廳能帶給人民更多的幸福感,攤販願意多用心去做一碗小吃,也體現了這個城市的生活態度,這些是不必用錢堆積,也不必做樣子給人看的,這和整個政治社會發展都是有關的。
左圖:石至瑩 香菇貢丸 油彩、畫布 52x42cm 2012
右圖:石至瑩 芋圓 2 號 油彩、畫布 42x52cm 2012
Q:在兩位的作品中,山水可謂是當中的共通元素,但卻是截然不同的媒材與表現,請你們談談對自然中的山水及中國山水畫的看法,以及如何在當代藝術中表現山水意境?
楊:我的創作從比較成熟的系列開始就不斷探索傳統山水畫和現代語境的關係,山水畫在中國藝術史上不是簡單的繪畫觀念,而是一種古代文人精神的體現,我希望能將這種境界放到當下來看,因為我覺得如果這種文人精神沒有了,中國的文化就沒有了。這次「一碗台北」系列以古董碗盛裝當代元素,這種矛盾一直在我的作品中,有現代與傳統、有自然與人造,這種和諧中的矛盾對立,是我主要的創作觀念。最新的系列「寂靜谷」,想表達的仍是如此,你在一定距離外看畫面很平靜,但細看就會發現危機四伏,這寓意著我們現代人的處境,好似身處安全的環境,但其實滿是危機,如同畫面中有人造的子彈,也有自然的危機,但作品表現的非常內斂,很多觀眾可能會忽略這些危機,但對我來說,這不是很重要,我希望能呈現給看到這些點的觀眾看。
石:山水對我來說不是有目的性的去與傳統對話,而是與自然有關的,自然所能承載的比我們幾代的人與社會還要久遠,是我們每個人這輩子都無法企及的,所以我創作的石頭、沙海,都是往這個方向去探索的,沒有一定的形式,就像李安的電影可以在世界各國進行拍攝,但內容講的其實還是全世界共通的人性。
Q:那麼,山水做為中國藝術符碼存續於今的價值為何?
楊:從技術層面來說,我一路的學習都是影像設計方面,主要是考慮的過程比較有難度,不能一直重複同樣的手法,要思考如何突破,不那麼形式化的表現,因為山水是一個抽象化的觀念,不是固定的模式表達。我的作品一直都是黑白為主,因為我的思考源自古代的繪畫,黑白在中國古代繪畫運用是比較多的,我也曾經想過為什麼古人喜歡用黑白?這和中國的哲學契機有關,如同《易經》的概念,中國人講陰陽,這兩者已足夠表現大千世界的所有。我研究山水畫發現,山水畫其實是利用簡單的元素不斷重複,最後變成一個很複雜的畫面,我的創作就領悟自這些中國傳統。
張:當我們一直談中國山水,就不免把它給模式化、簡單化了,其實我們回頭看這些古典名家,他們在當年是非常當代的,只是中國發展到二戰後,歷史與政治因素,讓我們把這條脈絡完全扔掉,直接移植西洋畫,如果不是當時如此激烈的轉變,中國當代山水至今會變成如何?所以我們今天看楊泳梁或石至瑩的作品,他們內在的精神其實都有所延續。
楊:中國山水畫近幾年又受到重視,我認為,一開始改革開放接觸到西方思潮而受影響是不可避免的,但一尋根就站不住腳,這樣的中國當代藝術不過就是西方藝術在中國的私生子,和百姓、文化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我覺得做為新一代藝術家,我們必須找到一條路,既根於自己的文化,又可符合現代前進方式的新結構,才有可能將我們的文化保存下去,等於讓它進化。
Q:兩位的作品都以近黑白灰的色調表現,其中都對生活或社會,傳達出一種冷靜觀察與淡然處之的特性,請分別談談各自作品的特色。兩位平時的個性與作品調性接近嗎?私下是怎麼樣的人?
張:我們就是超級愛吃(笑)。
楊:我平時比較安靜,不喜歡動,不喜歡看足球、賽車,凡是和我無關的事情我都沒什麼興趣,不追求刺激。我喜歡慢的事情,看書、聽音樂,最好什麼都不用動(笑)。
張:旁邊還要有很多零食,尤其他愛的巧克力。
楊:除了巧克力,我不愛喝酒也不抽菸。
石:我也差不多,生活比較平靜。我曾經以為藝術家應該要有怎樣的生活,有段時間我也去嘗試,發現那不是我要的,我骨子裡還是比較安靜的,覺得現在這樣挺好。
Q:這次展覽兩位都有以台北為主題的部份,而且是很生活化的角度,你們怎麼觀察台北?是第幾次來台北?對台北的印象與之前可有差異?能談談你們之前都是從什麼管道認識台北的嗎?
楊:這是第三次來台北了。近年常來,第一次來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一來是因為小吃,還有就是人,台北比上海有人情味的多,陌生人接觸也不會有很強的距離感,整個城市也比較有親和力。
張:我們這一代人還蠻幸運的,台灣和大陸已經三通,兩岸交流已趨平和,我們家族有伯父輩在台灣,當年第一次開放探親,他們回鄉可說是驚動所有親友,但也因為這樣的政治與歷史因素,台北在我們的記憶中仍有些傳奇,當我們實際來到台北,就會發現台北充滿人情味與親和力,這種感受的差異,是因為在大陸收到的陳舊宣傳所造成的。我們在大陸可透過一些作品來了解台北,像是詩歌、電影等,讓我們感覺台灣在保存文化上是相對完整的,實際來到這裡,我們是從生活點滴、街頭巷尾的小場景來了解台灣,如同兩位藝術家這次挑選這些生活場景、飲食文化去描述台北,這種細膩的情趣和體驗,和上海江南的文化是合拍的,也與兩位藝術家的作品性格和方向吻合。
楊:大陸的文化有好幾次不同程度的斷層,第一次來到台北反而有種回家的感覺,我覺得中國文化如果保存完好,應該就會是這種狀態延續下來,我們那兒就相對比較商業化、追求快速。
石:我們那兒有時感覺比較像碎片,得一塊塊拼湊,在這裡則有條線可以串起來。這是我第一次來台北,之前就是看電影,看李安的《飲食男女》三部曲,我對楊德昌的《一一》印象特別深刻,來到台北後就和電影裡很像,不同的是街上的人情味是可以聞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