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密的凝視-專訪河床劇團導演郭文泰(下篇)
A:雖然這些演出沒有明確的故事或敘事,但作品中仍有一個情感或心理的核心來統馭畫面,這個核心來自人類真實的經驗。觀眾也許無法用理智去「理解」畫面,但能在潛意識的層次感受到這些畫面背後的情感狀態。這種感受近似於我們看到羅斯科(Mark Rothko)的「Four Darks in Red」(右圖)或培根(Francis Bacon)的「Screaming Pope」系列畫作的反應。畫作本身並未告訴我們其中的人物、事件、地點、時間或原因,但透過色彩、線條、紋理和筆觸卻能讓我們在深層的個人感受中產生共鳴。
我相信愛因斯坦的名言:「我們所能體驗到最美的事物,就是神秘。」導演必須提出問題,並且留給觀眾足夠的空間去回答。
第一屆「開房間戲劇節」,郭文泰作品《忘我》。(Photo credit:河床劇團)
Q:是否可以談談你記憶中自己最早完成的作品(也許是劇團成立之前或學生時代)?目前我們看到河床的作品集結了多種精緻的元素,創造出空間的魔法,有各領域的優秀藝術家合作,有量身訂作的舞台、專業的燈光。對於這種不依靠文本的作品來說,所有元素都非常重要,想知道你是否曾在資源匱乏的狀況下,創造出相同的魔法?
A:我將製作一場表演視為贈送一份禮物,在呈現這個禮物過程中,我希望照顧到所有細節,送禮時能夠大方又周到。
對我來說,這代表認真對待演出的每一個美學面向,從燈光、音效、服裝、布景到動作與嗓音。藝術作品的每個元素都必須完整且貫徹執行。這是總體劇場的樂趣和挑戰所在:有自覺地建構一個完整的現實世界。
2011年以來的開房間計劃,河床劇團持續與各界優秀的創作者合作,圖左為劇場導演鴻鴻的作品《屋上積雪》,圖右編舞家周書毅的作品《周先生的最後一天》。(Photo credits:河床劇團)
正如你所說,河床劇團很幸運能和許多優秀的藝術家或藝術團體合作,包括何采柔、蘇匯宇、藍元宏、毛牛(曾御欽)、Carl Johnson、石佩玉、穆磊、柯智豪、Dorothy Chang、Cheryl Quintero、江品誼等人。我們的預算和薪水可能比其他劇團還低,但這些優秀的藝術家仍然願意與我們合作,這是因為他們也認同類似的理念,要將藝術作品化為現實。這些藝術家總是全力以赴,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會提供一個充滿創造力的空間,他們的作品會在其中發光發熱。
在2004年兩廳院的「新點子劇展」中,河床劇團與新媒體藝術家蘇匯宇共同創作《羅伯威爾森的生平時代》。(Photo credits:河床劇團)
但我並不認為施展「劇場魔法」必須仰賴龐大的預算。劇場魔法依靠的是無窮的想像力,以及努力讓夢想成真的意志。我記得我在大四時執導設計的《Bleeders》,只有300 塊美金預算,但我想像的世界遠遠超出預算,因此我聯絡學校的營繕部門,他們同意免費出借3 噸沙子讓我覆蓋舞台,我和朋友合力搭建了一座水池和一棵可以漂浮在空中的「樹」。即使預算有限,我們仍然轉換了空間和時間。
我曾經在實踐大學和政大的工作坊中見過類似的想像力,學生只用30美金不到的預算架構出一個魔幻世界。我曾經在實踐大學教授7天54小時的密集班課程,在那段時間中,每位學生要呈現3個作品,等到課程快結束的時候,他們建構出非常驚人的畫面,完成度甚至比專業劇團還高。錢是小事,創造力、實踐、渴望和付出才是困難之處。
Q:你的作品在剛開始排練時似乎只是個胚胎,保有很大的變動與成長空間,排練過程中,有多少是導演完全安排好的,多少是演員需要參與創造的?你可能在腦海中有很多構想與場景,但排練場只是空的空間,也許有一些替代性的道具,也許什麼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如何讓演員跟隨你?你是否會提供任何情緒、心理的指引,還是他們只需要完成動作?
A:排練的第一天,我告訴演員,在整個排練過程中,都不要去「演」,只要專注於「在」(being)與「做」(doing),讓意象在他們身上發揮作用,讓最真實的情感透過動作和行為展現出來。隨著排練進行,演員的肢體會進入某種情境,而他們要將情感和肢體合而為一。演員不應該「假裝」,只要真誠地讓自己融入動作之中,最真實的反應就會浮現。
排練第二天,每個演員都要以一段表演向其他成員自我介紹。這項工作有幾個規則(無語言或預錄音樂,至少三個循序演進的畫面,且必須在不同的空間演出),但最重要的準則是,他們必須選擇要介紹哪一個「自我」,然後強化他們所建立的意象(才能真正挖掘到深層的自我)。因此,從排演第二天開始,演員們已習慣使用「表演」作為表達自我的「載具」,同時也產出了一段可能可以用在實際演出的意象。
舉例來說,在排練《入口》(Entrance,上圖)時,郁岑表演了一段非常有趣的自我介紹,她從身體的各個部位拿出泰迪熊軟糖,從腳指頭、腋下、胸罩、內褲(前後都有!)到鼻子。她那帶點孩子氣的風格為這場泰迪熊軟糖尋寶大作戰增添了古怪的狂歡感。在整個排練過程中,我專注在觀看我們可以如何轉換畫面,並讓這些畫面在作品的世界中有意義。最後我們發展成一場表演:郁岑變出那些軟糖、咀嚼它們,然後吐進地板上的管子裡。接著,她打開地上的活門,觀眾會看見咀嚼過的軟糖透過管子流進另一個女演員的嘴裡,女演員再用注射器將軟糖注入小房間的牆壁中。雖然實際的演出和原本的意象不太一樣,但她的創意發想是構成整場演出的關鍵。
身為藝術家,我認為注意合作夥伴的獨特才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希望整個表演能夠處在一種連續的有機狀態中。由於我們的排演沒有固定流程,因此整個過程中都能保持開放的態度去發現新事物。
話雖這麼說,但我幾乎總會在排演的第一天提出一個特定的場景設計為起點,為作品提供結構與空間感。場景是作品的骨幹,接著再發展結構。
Q:河床劇團幾乎每年都有新的作品,有時還不只一個,源源不絕的創作力是從哪裡來的?能不能舉一個例子讓我們瞭解你如何將生活上見到的、感受到的事物轉化成作品?
A:河床在紐約911 事件那年的11 月製作了《水曰》(Water Talk,下圖)這齣戲。事件的畫面襲捲而來:從起火建築中躍出的人體、火焰、撕裂的鋼筋水泥……。但是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周遭辦公室與餐廳的寂靜,這些地方並未被摧毀,但都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白灰。桌上擺著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沒喝完的咖啡,以及還沒讀的報紙,全都覆蓋著灰燼……生命在此中斷。一座鬼魂之城。
在華山演出時,我們用廟宇的香灰鋪滿水泥舞台,並用粗略繪製的牆面劃定空間。香灰的靈感原本來自於攻擊事件,但在戲中卻成了動態的「演員」,當演員們快速移動時,灰便飛散在空氣中;演員躺下時,灰就附著在身體上。演員在舞台上移動時也會留下足跡。
《水曰》並不是針對911事件製作的,這齣戲在探討非常個人也非常普遍的東西。而灰燼如此簡單的素材提供了非常強大的連結:暗示了火焰、毀滅、失去和轉變。在表演開始之前,場景就已經開始說故事了...
Q:《開房間》的演出由旅館房間移至北美館的空間,在創作上有什麼差別?劇場作品搬進美術館,心態上有什麼不同嗎?
A:在八方美學旅館演出時,旅館房間成為表演的起點或「腳本」。我著重在大廳的建築結構與房間設計,試著將空間提供的條件融入作品。我們第一年演出的房間有一張日式小桌和座席,這個場景讓我想像到的畫面是表演者和觀眾面對面進行很親密的交流。我們將旅館的床轉變成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奇幻入口,一個女演員緩緩沉入床中,消失在床墊裡。
第一屆「開房間戲劇節」,郭文泰作品《忘我》。(Photo credit:河床劇團)
但除了提供場景與空間以外,在旅館演出也激發了作品的中心主題「遺忘」。旅館嘗試抹除歷史,成為自外於空間與時間的存在,這種做法讓我深感興趣。走進一間旅館時,經常難以分辨自己身處紐約還是台北,當你踏入房間,會看到旅館為抹消這間房間過去的住客所做的各種處理,包括漿過的床單、摺角的廁紙和完美修整過的家具。這些戲劇性的細節協助我們忘掉也許3小時前有個滿身是汗的肥胖男人就在這張床上(天曉得在做什麼),也可能有另外1000個肥胖流汗的男人做過一樣的事……。旅館是以現在完成式存在的,缺乏過去與未來。
至於我們在北美館的作品,則是由一個白色的空房間開始,沒有任何場景與道具。空間本身是中性的,因為它空無一物;不過由於這是美術館,這個空間先天會帶有某種高度期望。美術館這樣的環境,推動著Joyce和我去思考如何與「展覽」這件事有所互動,讓我們能強化並展示出作品的雕塑性與繪畫性。
2013開房間計劃,何采柔(Joyce)作品《四季》。(Photo credit:河床劇團)
Q:今年河床劇團除了《開房間》進駐美術館的盛事以外,還有一件令藝文界極為矚目的演出,就是8月將與詩人夏宇合作推出新作,你怎麼接觸到夏宇的作品?這個計劃又蘊釀了多久?
A:《只有秘密可以交換秘密》(A Secret for a Secret: Performing the Poetry of Hsia Yu)是河床劇團與夏宇合作的創作計劃,我們將把她的文字從紙頁間帶上舞台。不過《秘密》一劇不會以傳統的方式改編夏宇的詩,我們不會逐字朗誦和再現她的文字,而是在表演中運用夏宇部分早期作品採用的超現實主義拼貼技巧「切割」(cut-up),將我們從她的詩中萃取的畫面連接起來,創造一種嶄新的藝術體驗。《秘密》將為她作品的靈魂提供一個活生生的、會呼吸的軀體,這會是夏宇的「劇場性詩作」與河床劇團的「詩意劇場風格」一次極具創造性的結合。
15年前,在我們的《鍋巴》(下圖)一劇演出之後,夏宇提出了這個合作建議。這15年來我們都在想像如何讓她的文字在劇場中活過來,而非只是成為詩的圖例說明。今年我們獲得廣藝基金會的支援,終於可以在8月時讓這個夢想成真。
Q:你曾研究過台灣的民俗活動,也參加過台灣的宗教慶典,你本身有宗教信仰嗎?宗教對你來說是什麼?是否也影響了你的創作?
A:我參加過幾年白沙屯媽祖繞境活動,和那些香客們一起步行非常特別,大家一起克服炎熱、水泡、飢餓和疲倦,10天步行約300公里。我並不信仰媽祖,但我相信那些香客們的信仰。他們的信念滋養我,令我更加堅強。
劇場可成為社群與宗教的載具,我對這個面向深感興趣。劇場的影響力,能讓你我跨越彼此間的距離,讓我們更貼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