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謝派專題】貨櫃,滿載旅行歷程的居所──吉村靖孝專訪
2010年,吉村靖孝曾被香港《透視》雜誌(Perspective)選為「40 under 40」亞洲最佳新銳設計40人之一,並獲得東京建築士協會住宅建築金獎等殊榮,此次他為了7月將在台北舉行的「代謝派未來都市展」特地來到台灣。
吉村靖孝所設計的海景旅店 Bayside Marina Hotel 位在橫濱港口邊,利用簡潔的貨櫃重新排列出一道海岸景觀,所有建造的組件都在泰國製造,再運送回日本工廠組裝,然後直接送至工地,不僅節省建造時間,也減少運送費用和燃料,雖是貨櫃但表面具有散熱功能,住起來相當舒適,共分成 4 種房型風格。(Photo credit:Yasutaka Yoshimura Architects)
憶起採訪當天,吉村靖孝簡單清爽的髮型和一身俐落裝束,恰與其建築作品給人的印象不謀而合,望著他年輕的娃娃臉,實在也讓人難以想像他已是獨立開業的建築師事務所負責人,同時更是日本明治大學理工學院建築系的特聘教授,吉村靖孝所散發的氛圍彷彿如「代謝派」一詞本身,讓人見識到日本新秀建築師為建築界帶來的朝氣與活力。
過去常以「貨櫃」進行創作的吉村靖孝,這次仍舊以這個媒材創作參展「代謝派未來都市展」,貨櫃輕便的特性,讓過去建築展中難以親眼見到的巨大建築物能於展場現身,目前在中山創意基地的戶外空間也已經可以看到放置於現場的貨櫃,更加讓人期待吉村靖孝這次的展出。
Q:您曾於1999至2001年在MVRDV事務所工作了一段時間,請談談這段時間的經驗,以及對你自己的啟發。
A:我在早稻田大學一路從碩士讀到博士班,在1999年前往MVRDV事務所工作。因為當時日本的文化廳有提供補助讓日本國內青年藝術從業者前往海外研習,我為了爭取這個機會,從1996年開始,花了3年時間專注在自己在研究所的研究工作,更努力弄清楚日本建築的體系脈絡及特色等。對我來說,在MVRDV工作的期間,與其說是工作,我倒認為比較像是在學習、或像是過去研究的延伸。
我在MVRDV那段時間,正好是MVRDV成長的階段,事務所才剛起步,員工約有10位,而當我離開時,MVRDV員工人數已經成長到60人左右,事務所也從市中心搬到郊區一棟老舊的空屋。在荷蘭那段時間裡最重要的經驗,在於體悟到日本其實與荷蘭有許多共通點,例如,近年荷蘭很重視人口密度、城市多樣性這些課題,這些一直都是亞洲所重視的,而由於日本跟荷蘭一樣,都屬於地狹人稠的國家,所以在設計的思維上很多部分都是可以互通的,相反的,若我們是來自地廣人稀的國家,可能就無法跟他們有相同的立足點或思維,在MVRDV的學習讓我體悟到荷蘭與日本的相似之處,也讓我理解到有很多想法可能是在許多地方都是可以適用的,這種體認對我有很大的影響。
位在神奈川縣橫須賀市的「Nowhere but Sajima」離東京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是一棟週租式的度假飯店,素淨的清水模外牆有著五角形、正方形各式的開窗,不但內部陳設簡單舒適,也擁有無敵海景,能遠眺富士山和江之島。(Photo credit:Yasutaka Yoshimura Architects)
Q:這次您將在代謝派未來都市展有一件現地製作的裝置,請談談這來台創作這件作品的構想。
A:這次的主題是「Where Ever Green」,概念主要是利用「貨櫃」做為媒材,活化都市空間中閒置的停車場、空地等,將它打造為公園一般綠意盎然的空間。原本打算疊起5層高的貨櫃,但因展期剛好遇上颱風季節,為了安全考量調整為3層。
過去代謝派從1950年代末期一直被定位為「核心代謝主義」(Core Metabolism),也就是在一棟高層、高密度建物中加入很多像膠囊般的空間、並賦予其不同的空間機能,強調集中而高度使用,這是因為當時是戰後,日本人口高度成長,然而在2010年舉行的、以「建築行為學」(Behaviorology)為主題的日本建築師論壇中,塚本由晴建築師提出了所謂「空地代謝主義」(Void Metabolism),強調在少子、高齡化現狀下,面臨越來越多空地及閒置空間出現的今日,如果能以空地適度地取代「核心代謝主義」的高層建築,讓土地上有許多隨時可以移動的建築,在土地上來去自如地替換,是不是反而更能有效地促進土地的新陳代謝?因此,如何改變過去高度利用的思維,轉化、鬆動過去「建物」與「空地」彼此間的定義、相對性與角色,這也是我在這次的展出中所希望傳達的概念之一。
Q:您過去常以貨櫃做為作品主體,這個媒材對您來說是否具有什麼特殊意涵?
A:如同剛才所說,過去核心代謝主義大多以高度利用、高層建築為表現手法, 賦予了建築一種大而厚重、難以親近而堅不可摧的意象,我希望透過貨櫃這種隨處可得、低成本而親民的材料,一改建築物這種堅硬而缺乏可親近性的形象。此外,若用更加浪漫的思維來想,如果人們可以居住在貨櫃這種歷經了千萬公里旅程的物體之中,豈不是一件很吸引人的事情嗎?
吉村靖孝建築設計事務所「Nowhere Resort」系列作品之一──神奈川縣葉山的渡假屋「Nowhere but Hayama」。
Q:您在進行建築設計時如何發想,並將想法轉化為實際圖面的操作?
A:我並不是會關在工作室裡埋頭苦幹的建築師,我認為一個人閉門造車的成效十分有限,我喜歡在街上漫步、尋找靈感,可能突然閃過一個想法或念頭,便馬上打電話回事務所請同事先依照我描述的想法打個草稿,等我回去再慢慢討論、修正,逐漸接近我真正想要設計出來的建築樣貌與型態,簡單來說最近我的設計模式,就是遠距遙控事務所的同事們(笑)。
Q:請您談談是在何種機緣下接觸到代謝派的思潮?
A:代謝派思潮雖然早在1950年代末就已經出現,但在我就讀大學的時代,約莫1991至1999年間仍然稱不上顯學,在日本知名度不高,1996年,代謝派大師菊竹清訓與我在早稻田大學的恩師尾島俊雄、古谷誠章等人成立了超高層建築(Hyper Building)研究會,我是在這時直接受到菊竹建築師的教誨,學習代謝派的相關理論。
Q:對您而言代謝派為何? 是建築思潮發展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過程,又或是一種對既有形式反動下所產生的意外結果? 對日本建築史、整體社會發展最重要的影響為何?
A:我認為代謝派最大的特點在於它將生物新陳代謝的概念帶入建築領域,讓過去建築師是萬能的、可以設計出完美建築的這些概念受到挑戰,受到代謝派思潮影響下,建築師開始認知到自我對於建築並非擁有絕對的支配性、而僅能盡自己能力進行一項「不可能完整的設計」,或者說,建築師所設計的作品本身並非完美,使用者不可能完全依照設計來使用,我認為建築師的角色可能反而是提供一個讓使用者可以發揮想像力的介面,所以建築師更應該去思考如何面對建築設計這種不到最後無法設計到完整、完美的工作。
我倒不認為代謝派的出現是突然的,雖然我本身並非建築史學家,不敢就建築史的觀點妄下定論,但目前在日本,建築物的年限大概在25至26年,所以建築物其實是如生物體一般,頻繁而劇烈地在進行淘汰與新陳代謝,我認為這算是代謝派理念在日本社會以及一大影響,當然,我並不認為像生物一般或是過去代謝派所提到的膠囊式建築已經在日本普及,但我認為就現況而言,代謝派的理念仍算是在日本社會中有所實踐。
Q:代謝派的思維帶您在創作上的影響與啟發是什麼?在以丹下健三為首的幾位日本近代代謝派大師之中,您最為欣賞、或對您影響最深者是誰?
A:對我影響最深的,當然還是研究所時期直接灌輸我代謝派理念的菊竹清訓建築師,我認為代謝派對我的創作影響最深的,應該就是媒材的選擇,也就是貨櫃的運用。代謝派的出現是在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然而貨櫃這種物體的出現最早則是在1970年代,貨櫃如同血球一般在全球貨運網絡中自由流動、快速地往返各地,這種運作模式其實反而是高度地貫徹了代謝派所強調的新陳代謝、快速更迭的概念,因此,我相信當時的代謝派大師們如果身在今日,也一定會將貨櫃做為設計表現的重要媒材之一,而我則比較幸運地身處在貨櫃已經具有高度普遍性的今日,可以毫無阻礙地將貨櫃應用於設計之中。
2012 年的作品,日本奈良中川政七商店舊社屋增建棟。(Photo credit:Yasutaka Yoshimura Architects)
Q:1960年代的代謝論,是基於當時戰後日本所面臨的城市發展而來,時至今日,你認為當今日本面臨亟待解決的都是與環境議題為何?
A:我認為當今日本最主要的問題仍然還是在於人口減少、少子高齡化的衝擊。一般人大多可能會認為日本是出口導向、大量輸出產品的國家,然而日本的經濟其實是高度仰賴內需的,並不是說人口減少一定是壞事,但人口的減少勢必造成成長的減少。例如建造道路或公園這樣的基礎設施,隨著人口的減少,平均每個人要負擔的成本就會變高,而後續的維護也相同的,過去人類的產業和生活是以「製造」、「生產」為導向,如今面臨需求的減少,將不可避免得受到衝擊。
Q:請您談談對於今後全球或是亞洲的建築設計及業界發展動向的看法?代謝派甚至建築師所將扮演的角色是什麼?
A:幾年前曾參展C.C. House Project,所謂CC就是Creative Commons(在台灣譯為創用),就是將建築設計的圖面公開,讓大家都可以在網路上共同編輯、加註,就像維基百科一樣,讓大眾得以共享,將這個概念運用到建築設計上,就像我之前所說的,建築師一人的力量有限,如何集結眾人力量和智慧,讓圖面可以透過電腦讓大家可以共同編輯,讓建築的構想可以被眾人共享。
我認為今後若將創用的理念更廣為運用在建築領域上,則建築師的角色會逐漸分成兩部分:創造體制的建築師,以及利用這些體制來實際運作、設計的建築師,前者是將建築領域的專業技術與知識漸漸地導入新的創用系統中,逐步開發出更便於使用的建築創用體制;後者則是運用其專業設計能力、透過前述這些新開發出來的建築創用體制,協助並統合大眾對於建築的想法來進行建築設計。其實在流行音樂領域,這種創用概念早已行之有年,音樂人們也未因此而失去工作機會,所以我也認為創用導入建築領域以後不一定會造成建築師工作的凋零,我反而期待其有可能成為建築產業蓬勃的契機。
Q:請您談談對台灣或台北的第一印象?以及對於台灣建築及都市型態的看法?
A:台北在日本統治時期曾經進行過「市區改正」,也就是土地重劃的工程,將市區的道路和街廓進行大規模的重整,所以當我在台北搭乘計程車或走在大馬路上時,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一轉進小巷子,又會突然看到以前舊有都市的紋理,一些很令人懷念的建築形式及小巷道的樣貌,就彷彿台北這個城市是同時將兩張地圖重疊、同時具有兩種樣貌,就像旁邊(手指窗外的頂樓加蓋)的這些建築本身也很有魅力,它們就像我剛才所說的,不是單一位建築師所能設計出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