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劇場裡的設計師】我想說自己的話—專訪德國藝術家安娜.蒂斯摩

在不定期上線的【劇場裡的設計師】系列報導中,MOT/TIMES將帶領讀者看眾「設計師」如何與劇場跨界對話,建構劇場的奇幻世界。

裝置藝術在劇場,是運用各種元素,結合演員的行動、空間,進而傳達意念。德國藝術家安娜.蒂斯摩(Anne Tismer)先是演員,接著跨足裝置與行動藝術,也或許是因為這種跨界不拘於一格的創作背景,讓她的作品能輕而易舉地讓人與物件產生對話,她說:「我不想為自己貼上任何標籤,比起演員,我更願意稱自己為藝術家。」
 
目前安娜.蒂斯摩的裝置藝術展《漂浪之旅-謝雪紅在瀘沽湖》正在台北國際藝術村展出,而與旅德作家陳玉慧、前衛作曲家莫里茲.嘉格恩(Moritz Gagern)、廣藝愛樂管弦樂團合作的《華格納大爆炸》也將在本週四起,在台北中山堂連演3場。在演出之前,讓我們來聽聽這位勇敢說自己的話的藝術家怎麼說吧!
你可能看過她,也許不能輕易道出名字,但心裡一定留有深深印象。
 
她是希臘悲劇中燃起復仇烈火的米蒂亞,她是莎士比亞《理察二世》裡活躍的一員,她是翻轉貝克特知名劇作《等待果陀》,打破僅有男演員能出演此劇禁忌,推出反骨版本《好事多磨》的創作者。她是安娜.蒂斯摩(Anne Tismer,右圖),潛藏在演員身分下,有著更為堅韌執著的藝術家靈魂,試著用裝置創作,傳達自己真正想說的話。
 
大學主修法律與漢學,安娜沒有邁向常人預期的坦途,反而選擇與劇場同好一起創立了東柏林包浩斯劇場,更和好友萊爾‧莎弗黛莉成立「好事劇團」(Anne Tismer & GUTESTUN-Gutes Tun)。2006年「兩廳院世界之窗—德國狂潮」與2008年台灣國際藝術節,安娜兩次來台,精湛的舞台表現,讓台灣觀眾見識到她驚人能量。但在演員角色之外,安娜所深切渴望與堅持的創作身分,卻是一名裝置與行動藝術家。

  
安娜與台灣工作團隊全手工製作《華格納大爆炸》裝置場景。(Photographs by 張國耀)

她以塑膠、毛線、老報紙、紙板與金屬鍊等日常素材,拼貼組裝成一個多彩紛繁的異想世界,在看似偽科學、偽紀錄片的外貌下,有著反叛不羈的馳騁想像。2008年起,她開始在非洲多哥共和國創作,並與當地藝術家合作一系列展演,陸續推出《新娘》、《朱迪斯 洛美美美美!》(首排圖左)、《謹慎的天堂蜈蚣》(首排圖右)與《洛美的霓虹色彩和棉花糖》(下排圖)等作品,2009年更成為第一位榮獲比利時所頒發之特別評論大獎的外國藝術家。

  

今年盛夏,藝術家安娜.蒂斯摩再次造訪台灣,同時聚焦兩個極具爭議性的人物來延伸創作,持續震撼我們的視覺感受。眼下正在台北國際藝術村展出的《漂浪之旅-謝雪紅在瀘沽湖》(下圖為展覽現場),安娜以哈佛大學物理學教授麗莎.藍道(Lisa Randall)的「五度空間理論」為靈感,以溫柔纏繞的編織技藝,自虛空中勾勒出另一世界,改寫這位走過日本殖民壓迫、白色恐怖、文化大革命的女革命家謝雪紅命運,讓她得以輕盈轉身,自殞命逝亡的北京,一路往南逃竄至雲南邊境瀘沽湖,走入摩梭族的母性社會,橫越時空,重新凝望自己的多舛生命。

  

《漂浪之旅-謝雪紅在瀘沽湖》展覽現場。(Photographs by 陳又維)

8月底,台北藝術節的吸睛之作《華格納大爆炸》(Big Bang Wagner),安娜將與旅德作家陳玉慧、前衛作曲家莫里茲.嘉格恩(Moritz Gagern)、廣藝愛樂管弦樂團合作,在歲月古蹟中山堂推出宛如嘉年華式的精彩演出,融合戲劇、音樂、雕塑、編織、影像、文字,直探華格納《尼貝龍指環》歌劇靈感源頭,探索北歐神話埃達(Edda)詩體中的〈Gylfaginning〉篇章,再次演繹宇宙形成與源起。

面對這位抗拒標籤、拒絕歸類的創作者,我們只能耐心傾聽,瞧瞧安娜.蒂斯摩如何訴說安娜.蒂斯摩。
 
Q:台灣觀眾對你的印象,多半是舞台上的戲劇展現。今年你以裝置與視覺藝術家身分前來,呈現完全不同的創作風格語彙,如此大塊面的藝術跨界與挪移,背後是怎樣的轉變契機呢
 
A:其實我當藝術創作者已經有10年了,當初會去演戲,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我媽媽。當我報名戲劇學校回家後,她哭著說那是個糟糕決定,為了證明她是錯的,我抱了很多大獎回來。現在我完成演員這個生命章節,我想再回來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但不可否認的,舞台演出的經歷也幫助了我日後做行動藝術。
 
另一方面,我大學之所以會念漢學和法律,部分理由是我很喜歡中文,我甚至還想過要來台灣當外交官。因為在我看過的亞洲電影裡,亞洲人總是禮貌微笑,讓我很嚮往住在那樣一個地方,但我不喜歡嚴肅的中國大陸共產黨,或是遲早會回歸中國的香港,加上德國有一些從台灣去念書的學生,讓我從那時起,就對台灣有著好印象。可惜最後我背了法律條文卻不知該怎樣應用,沒有能如願成為外交官(笑)。
 
Q:在創作媒材上,你大量使用塑膠、羊毛,老報紙,紙板與金屬鍊等日常物品,呈現出一種有趣的拼裝雕塑,尤其是這次來台大量使用的編織毛線,這些素材的選擇對你有特別意義或故事嗎
 
A:我大約在兩三年前才開始大量使用毛線創作,事實上,我最早學會編織是我祖母教我的,那時我才3、4歲,就很喜歡做這件事。而且因為毛線是個很好塑形的材料,它的自由度非常大,很容易決定物體形狀,如果我今天要做一隻眼鏡,那我就不用真的去找螺絲、塑膠和一大堆機器工具。可是相對的,毛線製作的眼鏡沒有實際功能(笑)。
 
在編織過程中,我自己也很享受,但如果要做的東西必須大量複製,像是這次展覽中的槍,做到第10把的時候,那就真是變成惡夢了。未來我不會一直侷限在這種媒材上,我現在長期生活的非洲,是個比較貧窮的地方,很多東西都缺乏,所以當地人必須自己動手製作,那種生活裡的手工也給了我很大靈感。

Q:自2008年開始,你開始在西非多哥共和國創作,與當地藝術家合作了一系列展出,是什麼緣由,讓你前往非洲
 
A:我第一次到多哥共和國首都洛美做裝置藝術,是應歌德學院邀請。4天的時間裡,我安排了15至20人,兩兩一組,讓他們彼此討論最感興趣的話題,結果許多人都很好奇男女之間如何變成一對。那時我漸漸感受到,多哥的人民表達情感很直接,比如女生會當面問男生說你有多少錢。但有意思的是,當地人其實把錢看得很淡,錢對他們來說,只是用來交換東西的特定紙張,但也因此常常借錢不還(笑)!
 
我很喜歡多哥,那裡氣候溫暖,人也很美,從小我因為父母的關係曾遊歷許不少國家,看過許多地方後,我很願意在多哥留下來。
 
Q:女性議題似乎在你的作品中不斷被討論,從《女希特勒》、《女伍采克》到改編自等待果陀的《好事多磨》,都可以見到
 
A:德國一直到很晚才開始關注女性權利,1910年女性才能自主地簽訂合約,1970年以前女人如果要工作必須徵得丈夫權益。在我那個世代,媽媽待在家裡照顧小孩是很正常的事。我記得我三歲時,突然有種強烈感受,希望自己不要變成我媽媽整天待在家裡,那似乎成為我一種突破動力。事實上,1500年前的歐洲是多神的,像是北歐神話,基督教進入後開始變成一神信仰,某個時期,不結婚、不生小孩的女性,常常會被女巫化,尤其當她們畫畫或是書寫時,更容易招來禍端,最後自己的生命和作品都被大火所吞噬。現今德國文豪歌德的鉅作《浮士德》便曾參考了一位女性作家Rosvita von Gandersheim所寫的傳奇故事,但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她了。
 
Q:這次來台製作漂浪之旅-謝雪紅在瀘沽湖》,讓人很感興趣。你怎麼看待謝雪紅這位台灣女性政治人物,她身上的何種特質吸引你?
 
A:其實我對共產主義是陌生的,最開始想做謝雪紅,是去年我來台北時,台北藝術村總監向我提起這位女性政治人物,想說我也許可以試試這個題材,後來遇到了劇作家詹傑,跟我說起她的一生故事。
 
但老實說,謝雪紅的政治之路對我的吸引力有限,更加觸動我的,是這個女革命家生命裡屢屢充斥著毫無希望的時刻,最終理想失落、喪失信仰,遭到誤解排擠,然後就悄然離去。她讓我想起一位法國女作家Flora Tristan,她在1844年左右過世,但她曾大力鼓吹工人革命,勇於追求自己的權力,可惜如今也被遺忘,馬克思的思想便曾受她影響。而嘗試以謝雪紅為題材來做創作,是我想改寫這個悲傷故事,我想給她另一個更加自由的結局,去到摩梭族,彷彿為她充滿波折的生命尋得出口。
 
Q:將謝雪紅的亡命之旅,與量子物理學家Lisa Randall的理論結合,虛構出一段不存在的旅程,加上影片中你透過扮演,呈現出謝雪紅一生中的某些時刻,這樣的虛實辯證,帶有偽歷史的趣味,怎麼會想到要以此種方式去呈現她呢
 
A:謝雪紅一生像是一直在撞牆,充滿了阻隔,最後可能就這樣撞到死,所以我想給予她一個可以自由活動的國度。我試著結合Lisa Randall的物理學理論,根據她的計算,實際上有11個維度存在,這樣的平行宇宙概念讓我為謝雪紅找到開啟另一種旅行的可能。
 
Q:8月底的華格納大爆炸》,你以同樣備受爭議的華格納為題,融會各種藝術形式,這是不是在實踐華格納提出的「總體藝術」概念?
 
A:「總體藝術」並非華格納首先提出的,這個用詞也不是,而是人類開始有想表演慾望時,就已經存在。而華格納的繼父在劇場工作,讓他受到了不同劇場元素影響,也呈現在他自己的作品裏頭。
 
華格納的《尼貝龍指環》很大一部分取材自北歐神話《埃達》(Edda),這部神話裡頭是多神共存的,而且常常利用擬人化或擬物化的事物來解釋宇宙起源,原本一直都是經由口述流傳,後來被一位中世紀的牧師用文字記錄下來,但也因此被基督教化了。

   
安娜融合戲劇與裝置,從華格納歌劇取材,探索北歐神話的人物原型,表演中有許多充滿趣味的動物形象,如蛇、母牛等。圖為安娜現場示範這個有著奇特形體的「面具」。(Photograph by 張國耀)

《華格納大爆炸》的演出一部分也是在解釋宇宙源起,一部分則呼應著《尼貝龍指環》。作曲家莫里茲.嘉格恩利用音樂來呈現宇宙大爆炸時的聲音,這當初華格納也在作品中嘗試過。我則以埃達神話裡的母牛為發想對象,重現母牛觸發世界成形的想像,而陳玉慧透過文字來探討華格納心裏的各種想望,包含恐懼、思索等各種念頭,來對照同樣也是作家的自己。

Q:再次重回台灣舞台,你已不僅僅是一個女演員,而是更具備創作能量的藝術家,讓裝置雕塑成為你在舞台上發聲展現的媒介,這是不是你未來會持續實驗開創的方向下一步的創作計畫是什麼

A:我會持續這個創作方向,10年以來都是如此,未來也會繼續發展下去。下一步我會在多哥共和國做一個紀錄片,雖然經費拮据,但這是我與當地藝術家合作的一個計畫,我們找了3個地方,有酒吧、小舞台、一塊森林,每天都會持續拍攝發生在該地的事情,最後再將文字與影像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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