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玄玄社會相,恰恰藝術時:常陵的藝術新航記

在淡水和三芝交界,靜謐的下圭柔藝術聚落,幾個藝術家居住在此,他們天南地北地聊藝術,可以從量子力學談到佛學或藝術市場, 而已在此生活多年的常陵,近日推出個展「大玄玄社會:百姓圖」,新作與五花肉系列有著相當不同的風貌,畫中可以看見樸拙厚實的筆觸和過去少見的豐富色彩,對常陵而言,這是在藝術崗位上的革命,也是面對創作、回望自身最真實的改變,這條探索之路於此展開。
在創作的海洋上航行,保持自由的狀態是最勇敢的。


常陵│Page 7│油彩畫布│185 x 326 cm│2012 

秋天最後一個節氣,霜降的前一日,筆者在微涼細雨中來到 MOT/ARTS,訪問藝術家常陵睽違 3 年的最新個展。時序進入秋末,常陵的個展也將進入尾聲,但在人生中,結束往往是另一個開始,如同常陵在他最為人所熟知的五花肉系列,2010 年最後一次展出受訪中曾說:「五花肉系列對我而言是一個文明的演進史,從肉山水、肉花鳥、肉都市、肉兵器,到肉宗教,基本上他是整個肉世界的輪迴與循環,象徵一個圓滿的結束,也是一個開始」。

於是,藝術家勇敢地終結了幾乎可說是代表他個人的創作風格,開始了另外一條路徑的探索,10 月起在 MOT/ARTS 展出的「大玄玄社會-百姓圖」,整理了他 2010 至 2013 年來一步步思考轉化的新足跡,呈現出不同以往,更具象更大膽鮮明,更聚焦更切身於台灣社會與自身處境的新系列,相對於觀眾的好奇猜測,對藝術家而言,他是「在自己創作崗位上的革命」,他只是跟隨心靈的指針,找到更適合的航道,向他始終堅持的目的地邁進。

  
左圖:常陵│小漁村女孩│油彩畫布│162 x 130 cm│2013
右圖:常陵│沙灘│油彩畫布│130 x 162 cm│2013


Q:這個系列展開的契機?
 
A:五花肉系列趨於成熟穩定,甚至知名之後,我更常思考,對於藝術家而言,創造力與製造力哪一個比較重要?創造力當然是首要,但也要有好的製造力,才能讓自己的作品有數量形成獨特的風格。當今藝壇普遍的問題就是製造力非常蓬勃發展,但也因為重複製造的關係,使整體創造力降低。
 
Q:所以這是你在創作五花肉後期就有的想法嗎?
 
A:剛好在兩個系列交接的過程中,我運氣也非常好,那時正逢全球金融海嘯,藝術市場從高峰下來,大家反而可以冷靜一下,再慢慢去拾回對藝術創作的感覺。而我一直都在研究社會議題,第一個會觸碰到的就是和藝術有關的社會性,很理所當然地開始這樣的創作轉向。

 
 
Q:這次脫去很多過去的代表性創作語彙,原因何在?
 
A:我其實沒有刻意擺脫,只是在那段過程中感受到所謂市場對於創造力的傷害,只是大家都不去提,在那樣的狀態下藝術家要如何保持創造力的豐富?一旦你落入一個型,你就要找第二種型,但畫廊也會擔心市場能否接受,但創作如果不依賴形式,而是作者每天自然的變化,那就不需要有轉型問題,因為人本來每天都不會一樣。
 
Q:這個選擇對你來講不困難嗎?沒有猶豫嗎?
 
A:非常掙扎,非常擔心,非常害怕。不過卻也很開心,有趣的是可以一直玩,創作的愉悅是加倍的。



  
左下圖:常陵│小孩與槍│油彩畫布│162 x 130 cm│2012
右下圖:常陵│記憶切片│油彩畫布│130 x 194 cm│2012


Q:怎麼突破自己心防去做改變?
 
A:因為沒有辦法欺騙自己,沒辦法跟自己說繼續這段創作有多麼開心,要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或說自己覺得比較有意思的選擇,應該也沒有什麼對錯,當中最大的掙扎當然就是選擇一個跟原來不太一樣的東西。
 
Q:所以不會考慮到好不好賣?
 
A:有賣就賣,我不會為了賣而畫,很多事情到後面的結果可能一樣,但往前推到動機,差別就很大。


常陵│椅子上的風景│油彩畫布│186 x 326 cm│2012 

Q:請教這次展覽的命題「大玄玄」?你在創作理念中有提到不想要用一個理論框架去格套,可以把它視為一個態度。
 
A:本來命名只是 illusion society,思考看到的真實是真正的真實嗎?何以為真?還是都是由集體意識創造出來的以假亂真?我感覺整個社會,就是大家的小宇宙連結在一起,我所架構的生活跟你架構的生活連在一起,我們有共通的語言,當初是從這而來。大玄玄是這個展覽的名稱,但不一定會是個系列,因為它若變成一個系列性作品,就會有點綁手綁腳。
 
Q:這次作品比較具象,好像反映了某些社會的層面和議題,你在創作的過程中是否有先去預設?還是都是你生活中累積下來的東西?
 
A:這回到另一個問題,藝術家的創作資源或是題材,其實就是從出生之後被灌輸起來的所有倫理道德、所有電視資訊、所有莫名其妙的東西,這些形成了一個你,這些都是創作題材。但我更感興趣的是,如果把這西都拿掉,真正的你在哪裡?所以我才在找那個中間的東西。
 
Q:因此在色彩上和以往很不一樣嗎?
 
A:色彩就是都可以用,變自由了,之前紅色、綠色用最久。五花肉有個有趣的現象,它的特殊性圍繞在技法上,如果沒有用那個技法,可能就不再是五花肉。達比埃斯如果不用那個粉和瀝青的話,作品的意義就截然不同,很多創作都跟這種邏輯很相近,因為媒材的關係才成為那件作品,像帕洛克也是,我反而是把這個框框拿掉了,就什麼都能做了。


常陵│Page 20│油彩畫布│145 x 194 cm│2011

Q:這次展出的幾幅作品中,有讓你覺得很暢快、或是特別印象深刻的創作經驗嗎?
 
A:《沙灘》那張是和朋友們去海邊喝啤酒時畫的,喝完酒,大家都回去後,突然覺得想畫就畫了。對我來說,每天的創作都必須調整狀態,因為跟畫寫實的不一樣,他們可能會使用照片或投影,我自己的畫法比較偏向感覺、狀態,白天都處在調狀態的過程。
 
Q:你的創作習慣?會有固定的創作時間嗎?通常都是怎麼樣的方式?
 
A:每天先把自己調到狀態可以發生,所謂狀態蠻有趣的,就像要開車門,輕啟把手但還沒開,你知道你再一拉就會開了,差不多那樣,在那個狀態你就會想畫。不過那個狀態也會隨時隨地出現,所以我就要住在工作室,隨時在畫布旁邊 standby。
 
Q:所以也會有想畫,但狀態還沒有進入的時候?
 
A:大概畫了 10 分鐘,就知道這不行,就知道這張沒感覺;如果畫到對的,5 分鐘不到,就知道這張再下來就是讚!一直畫下去中間也不吃飯,如果把狀態再講得更清晰一點,就是專注力專注到不行的那個東西。
 
「文明發展到最高度之後的結果,是原始動力的喪失,而動力喪失是一切代價中最高的。要保持動力的方式,就是要適度的反祖,重新找回原始的狀態」

「…回歸原始的狀態,找回你心中的野獸,每天像個新生動物一樣的進入創作,與作品真實的搏鬥,在意外與冒險中領受每一場專屬你的屈辱與偶爾也勝利了的那種高傲。…」 

                                                                       ──節錄自常陵與下圭柔藝術家共同討論的〈恰恰1+1〉

 
 
Q:下圭柔是個很有趣的藝術聚落,你從法國返台後就一直住在這。它離城市中心有一段距離,在你來講,是刻意遠離都市創作嗎?
 
A:我很怕吵,其實這裡進出的藝術家也很多,一開始只有我住這,其他人只是當成工作室,所以我後來變成晚上畫圖,白天就跟大家打屁、干擾他們畫圖,我在干擾他們的時候其實是在調狀態,就是做創作以外的事情,散散步看電視,和朋友泡泡茶聊聊天也可以,我們有一個早午餐隊,早上差不多 10 點 45 分就要去吃早餐,大家開一台車出去亂吃,這附近有間德記鍋貼非常好吃,還有大鼎,吃完回來泡茶聊天,一晃眼就中午12點了,聊一聊各自畫圖去,我就去睡午覺,晚上他們都回家了我才創作。


常陵│畢業旅行│複合媒材│130 x 130 x 60 cm│2013 (Photographs by 李欣哲)

Q:所以你不太會把創作與生活切開,它就是你生活環節的一部分?
 
A:我隨時都是在藝術家這個角色,好像好也好像不好。這幾年都在創作,晚上有時候跟鍾江澤聊天聊到兩三點,討論台灣的藝術是哪裡出問題,是我們審美看圖的方式出問題嗎?大家都說看圖要分析,卻忽略最重要的「我覺得」這三個字才是核心,大家都把感覺拿掉的話,那圖畫就只剩下構圖分析、顏色和知識性的歷史背景,畫就會愈來愈單調無感,只變成很棒的商品。
 
Q:最近大家都在檢討怎麼回歸到創作這件事情,到底是要從觀看部分去做調整,還是從創作者本身?
 
A:比如收藏家覺得他不喜歡一直重複的東西,那藝術家就得到免死金牌,可以比較勇敢,但誰要走這第一步,畫廊在中間的角色很巧妙。
 
Q:很多藝術家會對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去觀察,以保持冷靜客觀的角度,你比較是什麼樣的方式?
 
A:我可能也是保持一點距離,一下子錢賺很多錢就會沒距離,因為你會被控制。我覺得金融海嘯之後藝術家有比較健康,可以回歸到創作本身這件事。
 
Q:所以你們提出的恰恰,它跟中庸又不太一樣,可以這麼解釋嗎?
 
A:恰恰裡面可能有中庸,但中庸裡面有沒有恰恰,不一定。
 
Q:你們這次的討論中,很多也在檢討「文明的進化」,人類是否過於追求進步,而使原初感覺或個人創作抒發的部分被削弱了?
 
A:人類其實也沒進步,50 萬年前大家住在洞穴裡,一天工作4小時,有吃有住不怕生小孩;現在一天工作 10 小時,這些現在大家反而都做不到。應該回歸到一個最簡單的地方,我們真正想要改變的「自己」是什麼,自己真正的感受是什麼。


 
Q:所以你也會希望這次觀眾在閱讀時是很直接地說出自己的感覺?
 
A:對,因為觀眾在看作品時也會把自己的經驗套進去,不管是對顏色的美感,或生命經歷過程的美感,只要是有感覺就好,不管是喜歡或討厭,都沒關係。
 
Q:平常創作靠什麼來累積養分?
 
A:一樣是生活,早餐隊收隊後睡午覺,睡醒可能看電視、看書、聽音樂。也因為都在想畫圖的事情,近幾年出門看展覽的次數比較少,跟朋友的交往也因此變淡了,每天都過差不多的生活。
 
Q:比較喜歡的休閒是什麼?
 
A:泡茶,也是在工作室。
 
Q:未來計劃?
 
A:應該要繼續做這樣不同路線的探索,對我來說五花肉的枷鎖被打開後,看東西可以更寬一點,感情也可以更加強,也覺得繪畫這件事變得更難了,未來會繼續這樣地去感受,因為無法預期終點在哪,希望大家能陪我一起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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