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週】從錯誤中,發現新的能量──專訪香港藝術家周俊輝
周俊輝以「電影繪畫」、「繪畫錄像」等系列,重畫、衍生《無間道》(下圖)、《旺角黑夜》、《縱橫四海》等香港賣座電影,與扮裝攝影中西經典名畫,最為人所知。這位1980年次,出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所的藝術家,總是孜孜矻矻地將一個主題反覆地延伸、重組,透過畫面的懸置與主題的重覆,捕捉漫溢在畫框底層的真實。
無間道─「我想要回身份」 磁漆布本 100cm x 150cm 2007
臥虎藏龍─「退出江湖」 磁漆布本 100cm x 150cm 2006
「複製經典」是周俊輝慣常使用的創作語彙,就如他鍾愛的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所說:「經典是具有特殊影響力的作品,一方面,它們會在我們的想像中留下痕跡,令人無法忘懷,另一方面,它們會藏在層層的記憶當中,偽裝為個體或集體的潛意識。」
換句話說,「複製經典」不啻是周俊輝親近大眾,探尋集體記憶的策略,甚至,更廣義的說,周俊輝筆下香港風景的「複製」,也因為接近生活,而更顯力量。
周俊輝以繪畫方式重製香港旅遊發展局宣傳影片,並再將此108張畫作製成影片,用以批判官方宣傳短片中,光明甜美形象的虛假。《複製「香港-樂在此,愛在此!」》錄像作品。
從日常生活出發

「沒辦法,你怎麼能逃離你的生活呢?當你生活在其中,畫什麼一定都帶有本土的特色。」從那時開始,周俊輝開始「反其道而行」,蓄意且自覺地挖掘自身的香港特質,理性、踏實地回應身分的課題,尤其自2010年結束北京的工作室,返回香港後,周俊輝的生活再度與在這片從小生活的土地,產生緊密的聯繫,他甚至因憂心香港藝文現況,而在2012年參選了立法會文化議席。
今年初逝世的香港作家也斯,對周俊輝作品中的社會性格,有著剔透的理解,他曾寫下《電影城市》一詩,回應周俊輝以108張畫複製香港旅遊發展局的宣傳片,再重拍成錄像,充滿批判力道的作品《複製「香港-樂在此,愛在此!」》(2012):
「我們要為這城市拍攝一齣電影
畫面上出現很多計程車
城市愈來愈像一齣電影
接到一個爛劇本
如何發展成一齣賣座電影?
城市有很多活力,男女都在
蹦蹦跳─還用吊威也,抑或靠
電腦後期創造的模擬世界?」
從這首詩中,也斯清晰地勾勒出周俊輝透過電影與觀光影像,質疑香港的虛構/真實的企圖,周俊輝說:「我非常感謝這位前輩,對我非常了解,甚至把我作品裡的重要元素(計程車)放進了他的詩裡。」
回應也斯的詩句,周俊輝的最新創作《電影城市─念也斯》(2013,下圖),擷取8部香港電影中的定格與對白,與也斯遙望對話,這件作品幾乎能夠說是「電影繪畫」系列的集大成,所有元素與思考都匯集在這8張影像之中了。


翻轉,再翻轉!
回過頭來說,無論是「電影」系列,以繪畫手法複製電影(而且用的不是油彩,而是磁漆!);還是「攝影裝置」系列,以攝影拼湊還原經典名畫,不難想像,這位用「腦」創作的藝術家,不只在內容上,甚至從媒材的選擇與使用,都刻意地翻轉慣習,「對我來說,創作就是『用錯工具』,並在錯的過程中,發現新的能量。」
於是他煞費苦心地將電影定格繪製、大費周章地以2004張方格拼湊出《最後的晚餐》(下圖)實景,也曾以維梅爾《繪畫的藝術》(下排左圖)為靈感,扮裝反思當前繪畫追隨市場的速成現象(下排右圖),「在維梅爾的時代,藝術家可以用一輩子來畫12張作品,而當代的藝術家一年或許就能生產50張作品了……」
周俊輝浪擲了大量的時間去錯用工具,基本上已逆轉了資本社會的運作邏輯,而無論是創作題材或是媒材的翻轉,都是為了讓精神性的東西能夠進入作品之中。「我覺得,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在做錯誤的翻譯。無論是翻譯經典作品,還是香港本土電影,我都刻意去尋找一種新的方法。翻譯上的錯誤,就是新的語言的開始。」
酒神與太陽神精神「每個系列的第一件作品,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它或許技巧上是最粗糙的、完成度最低,藝術水平也不成熟,但它實現了醞釀已久的想法,而創作者也需要勇氣去丟掉一些過去的慣習。最近有個新的體會,過去的我太偏重『太陽神』了,太理性、太分析,最近開始去思考『酒神』的可能性。」周俊輝說。
以德國哲學家尼采(Nietzsche)的學說作譬喻,周俊輝娓娓道出近年來創作心態上的轉變,自言以理性思考進行創作,偏向「太陽神精神」的他,近年不只畫了些抽象畫(雖然老是不滿意,總是畫了就撕,從沒發表過),也在2012年,以20世紀美國抽象表現派的羅斯科(Mark Rothko)發想,與香港話劇團共同合作《紅》,開始了過去未曾有過的嘗試。
只是,根植在DNA裡清醒的社會意識,似乎無法一時半刻擺脫。他說:「亞洲與歐美的藝術家,最決定性的不同是,我們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很重。比如普普藝術(Pop Art),無聊,不需要意義。但這樣的藝術形式,到了亞洲,就轉變成政治波普(Political Pop ),用Andy Warhol的方式搞毛澤東,搞符號,就變得很有重量感,用無聊的方法,說沉重的議題。」
而2001年,與藝術家關尚智(也是周俊輝當時的同學兼室友)一同在香港九龍的「牛棚藝術村」進行的行為創作《聯合喪禮》(下圖),或許是周俊輝最接近「無聊」、「酒神精神」的嘗試了,他笑著說:「其實不應該問辦喪禮的意義,但我們還真的為這個創作找到了解釋。」


「在展覽中,藝術家展出作品,不曾展出過『藝術家』,那麼,藝術家何時才會被展示呢?只有躺在那裡,跟所有人說掰掰的時候了嘛!」說著不應給創作的理由,但周俊輝性格中的太陽神靈魂似乎仍佔了上風,玩鬧似的作品,終究還是有著理論上的支撐。
「當時我們做了一些房子、車子、蘋果電腦……,仿造喪禮的形式,通通燒了,但留著充氣娃娃,捨不得燒!去年,我朋友想要接續創作這個作品,想要把這充氣娃娃充氦氣,讓她飛上天,跟她告別,但她飛不起來!」他大笑。


然而,「不帶包袱的無聊」終究需要目空一切的天份,如此關注自身所處現實的周俊輝,自然不可能兩手一攤,甩開肩上揹負的生活,就輕盈地飛上了天,「最近我開始想,『酒神』不等於無聊,可以是一種黑色幽默,看似輕鬆,實則沉重。」
與社會現實的緊密貼合
相較於許多「生活在他方」的創作者,周俊輝無疑是一位與社會現實緊密貼合的藝術家,2012年,周俊輝暫時放下創作,參選立法會文化議席的理由很簡單:「香港的政治問題,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更明顯。作為一個搞創作的,我無可迴避。回過頭來說,香港文化界的問題,其實出在政府結構性的不完整,缺乏文化角度的思考,把藝術的議題放到公眾。」

周俊輝擴大了自己的角色,將目光停駐在自己腳下的土地,不外乎是希望能為傾斜的現況尋求具體解決之道,這讓人想到了胡晴舫在《旅人》一書中,所描述的一個場景:「葡萄牙文人費南度一天從家裡返工,經過一道籬笆。從籬笆間的夾縫,他望出去,見到了一片景色。他心悸了。那一刻,他比任何一名旅人都走得更遠。」
而周俊輝充滿自覺地立足香港,站在家門向外望去,又捕捉到了什麼呢?在他筆下,輕盈的香港映象,總潛藏著洶湧的暗流,面對近期創作的隱約改變,周俊輝說:「我感覺一個新的東西正要出現,我享受即將前往一個未知的地方的感覺,有點冒險,但很有意思。」
這令人不禁想,當一名藝術家伸長雙手,打開了門,參與社會,將創作與此時此刻的大眾緊密聯繫,他已走得比誰都遠了。
「身是客」展覽會場。(Photograph by 祁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