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攝影是一場理性的儀式──專訪日本攝影師杉本博司

杉本博司是目前日本當代,最活躍於國際舞台的攝影家,被譽為「攝影界哲學家」的他,長久以來企圖使用照片呈現人類記憶的深層,攝影作品曾受邀至紐約 MoMA、倫敦泰德美術館等知名國際美術館展出,創作更履次在國際拍場上創下高價,光是單件作品就上看 5 千多萬台幣。

本月,受學學文創基金會之邀,杉本博司首度來台正式展出,展覽包含「放電場」、「海景」、「觀念之形」、「劇場」等重要系列作品,而杉本博司本人也特地來台為個展揭幕,MOT/TIMES 特別專訪到杉本博司,請他分享東西方文化對其創作的影響,以及近年跨足建築界的緣由等,想知道這位日本攝影大師為何擁有超強能量、創作橫跨各個領域?請看以下這則專訪。
時間是如何呈現它的姿態?

在當代日本攝影發展脈絡的相關論述裡,1970 年代即赴美的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可說是少數獨立於日本攝影發展系統的攝影家,其攝影觀的建立、養成也鮮少受到日本國內攝影圈的影響。

  

杉本博司走遍世界各地較落後地區所拍攝的「海景」系列是最為空靈美麗的系列。

精心策劃的理性儀式

相較於在二戰後崛起的日本攝影家著重於對人物、城市生活或社會議題的描寫,或在攝影創作上採用隨機抓拍、遊走蒐羅影像的手法,杉本博司的創作模式倒像是進行著一場場精心策劃的理性儀式。

 
杉本博司於工作室內小心檢視所拍下的化石,熱愛收藏的他認為化石與攝影有著相似的意義,同樣地封存了時間的痕跡。

「攝影不是打獵,要在有構圖的情況下才出門。」談到影像創作觀念,杉本博司直言自己的看法,對他而言,如何從拍攝的對象物或符號形式裡抽離,進而深掘另一層藝術思維、甚至探究被人類既定認知所淹沒的史學、哲學觀點才是他所關心的議題。

出生於日本的杉本博司在大學時期就讀經濟系,1970 年代赴美後開始接受學院內的攝影教育,當年離開日本後,他才真正回頭思索何謂東洋文化。

 
1974 年杉本博司自 Art Center College of Design 畢業,駕車橫越美國搬到紐約,在這段期間他對自然歷史博物館內的動物標本產生興趣,發現任何虛假的事物,只要拍成照片都可能成為真實。

反身思考東洋文化

「我在 22 歲以前都待在日本,在日本受到的西式教育都是西洋哲學等,去了美國後,發現身邊的同學對東洋這些神祕主義、禪很感興趣,因為我是日本人,他們都來問我,但我自己反而不知道,沒辦法告訴美國人什麼是禪?東洋的哲學是什麼?所以才開始回過頭去學習自己國家的文化,我在日本時接受的是西方教育,到了美國又回過頭來學習東方的思想。」

杉本博司說,誘發他開始認真了解東洋文化的因素,源自於美國求學時身邊同學的提問,而在他後來的攝影作品畫面裡那些海、劇院、建築等存在於西洋世界的空間景物,極欲傳達的卻是頗富禪學意味的哲思觀念。

        
         杉本博司以大型蛇腹相機進行拍攝,工作室內充份運用自然光。

自洛杉磯藝術中心設計學院(Art Center College of Design)畢業後,杉本博司除了進行攝影創作外,曾一度於紐約從事古文物、古美術的生意,對於收藏的古文物亦有獨特的觀點,他形容所喜愛收藏的化石和攝影有著異曲同工的概念,都屬於對生物(生命)曾經存在的紀錄,「我當時另外一個身分是美術品商人,但過了數年後發現必須在這之中做個選擇,到底要做商人還是藝術家?最後決定放棄美術品買賣,專心從事藝術創作,但是這並不表示我從此不收藏藝術品。以前是為了買賣而蒐購,從那之後是為了自己喜歡收藏而購買。」

在選擇專職從事攝影創作後的杉本博司,仍然保有著蒐集古美術品的興趣,「買這些古董一方面是給自己的獎賞,一方面我從這些美術品裡學習了很多,我不會拿自己的作品跟現代藝術家的作品做比較,反而希望自己的作品是不輸給這些古美術品,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經過時間的粹煉。」

 

杉本博司受兩位 19 世紀英國科學家 Henry Fox Talbot 和 Michael Faraday 啟發,將發電機打出的 40 萬瓦特電力直接燒在底片上,產生了一系列具東方詩意的「放電場」系列作品。

擺脫時間的空間

「海景系列裡,我要處理的對象是水與大氣,這兩樣可說是至今為止對人而言變化最少的東西吧。」杉本博司於多年前受訪時,曾談到他早期的著名「海景」系列所詮釋人類視覺風景裡的時間史觀。

相較於多數的攝影作品僅是刻畫自然或人類曾經在場的具體事實,以及人類在處理歷史議題總透過紀實影像或文字記載所造成的侷限與薄弱想像,杉本博司卻是從人們在攝影學做為紀實的主體意識中抽離,透過機械光學作用下所生產的畫面裡獲得釋放與思維深化,因此「海景」系列裡那些近乎類型學式的重複圖像,以及看似簡潔一致的二分法構圖,再再揭示了這個古老景象(海、大氣)的原始、純粹,以及體現當代人類和遠古事物最直接的連繫。



1975 年杉本博司開始拍攝「劇場」系列,他帶著 8x10 大型相機進入劇場內拍攝,在電影開始時按下快門,直至電影結束才停止曝光,用底片拍攝了整部電影,卻只留下一片白。

而「劇院」系列則是杉本博司另一套早期創作的著名作品,試想當我們專注於觀看電影劇情時,能否注意到時間悄然以另一種形式在空間中緩慢走過,杉本博司在「劇院」系列作品中,以平面影像詮釋了一部電影播放的時間及其產生的光源,讓我們看見原本幽暗戲院內那些難以目擊的空間線條或華麗的牆飾。

他透過鏡頭讓原本動態的戲劇影像,經過快門長時間曝光後,留下一片被時間所燃燒成、靜止的白熾螢幕,於是在我們梳理、揮別被劇情所感染的思緒後,那些在播放過程裡我們未曾意識到的螢幕光源卻經由緩慢、遲滯的時間顯影了人們視覺感官裡所錯過的事物,戲院內悄然無聲的時間最終凝聚成螢幕上的空無情境,反轉了時間、空間乃至於人間的奧意。

杉本博司除了拍攝「劇院」這一關乎空間命題的系列作品外,同時也對建築設計富有濃厚興趣,「我認為人類文明的歷史也是建築發展的歷史,特別是日本的古墳時代(約於西元 4 至 6 世紀),有地下的石室,我很喜歡那樣的空間。」

           
杉本博司將世界各地的知名建築作品拍成模糊失焦的影像,包括法蘭克‧蓋瑞的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和山崎實的紐約世貿大樓等。

當杉本博司談起對建築的喜愛與歷史觀,就不得不提他在20世紀末所進行的「建築」系列創作,他將諸多分散於世界各地的近代著名建築作品拍攝成模糊失焦的影像,包括柯比意的薩伏伊別墅(Villa Savoye)、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設計的巴塞隆納世博會德國館(German Pavilion)、路易斯.巴拉幹(Luis Barragán)的自宅、工作室,這些多數完成於20世紀、象徵近代建築發展的重要作品,在杉本博司的鏡頭下反而成為幽遠的幻影,甚至產生建築形式逐漸消融的景像,像是對「建築」的初衷與「建築物」最後的型態呈現,進行了深刻的反思與提問,一如他在撰寫的文集裡所談到:「建築物是建築的墳墓。」



   
2002 年杉本博司在直島完成「護王神社」計畫,具體實現了他將神社遺跡古石、玻璃工藝與伊勢神社建築並存的想法,透過光學玻璃,將光線導入地下幽暗的石室空間。

在建築裡呈現時間的主題

從平面攝影創作跨界至建築設計,杉本博司曾參與瀨戶內海的「直島護王神社」再建計畫,以及 IZU 攝影美術館(Izu Photo Museum)等設計案,他說,「對我來說那是同樣的事情,從事視覺藝術創作,必須考量觀者身處的環境,而不只是作品本身,所以對我來說連帶地設計展示空間,將整個空間當成作品是理所當然的,一個視覺藝術的創作者必須對空間有敏銳的感覺,才能做出好作品。」

 

2009 年杉本博司設計的靜岡縣長泉町攝影博物館──Izu Photo Museum開幕,同年他也與榊田倫之成立建築設計事務所「新素材研究所」。

杉本博司在 2009 年設立了「公益財團法人小田原文化基金會」(Odawara Art Foundation)以推動藝術活動,在訪談中他提到成立這個基金會的願景,「我想藉由這個基金會來實現我想做的實驗性建築,這個建築裡包括了適合這個時代能劇的表演空間,再來是能有收藏自己作品和古美術收藏品的空間,在我離開這個世界後,能有一個組織為這些藏品持續的保存下去。」


設址在小田原的杉本博司美術館明年即將動工。

杉本博司長年工作、居住於美國紐約,在創作思維上早已不被所謂東、西方的文化所界定束縛,他說,「有人問我住在哪?我說我現在不住在東方也不住在西方,因為到處飛來飛去,所以我應該算是住在飛機上(笑)。」他說,到了現在這個年紀,他已超脫這些東、西方的思想而融會貫通,並建立屬於自己的觀點,而這觀點,不屬於東方也不屬於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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