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藝術是一面誠實的鏡子──專訪中國藝術家徐冰

走進北美館大廳,高達三層樓的拓印裝置《鬼打牆》,以驚人的尺度震撼視覺,這是中國藝術家徐冰的首次回顧展,也是 1998 年以《新英文書法教室》後參展「台北雙年展」後,再度於北美館展出。
 
被視為中國當代最重要藝術家的徐冰,曾受邀參加威尼斯雙年展、聖保羅雙年展、雪梨雙年展等國際展;作品《天書》更被編入美國世界藝術史教科書《藝術的過去與未來》,也曾獲得美國麥克阿瑟「天才獎」(MacArthur Fellowship)、威爾士國際視覺藝術獎(Artes Mundi)等獎項,美國《藝術新聞》更稱徐冰是「105 年後仍然保持影響力的現代藝術家」,本次回顧展集結了徐冰創作生涯重要代表作,展覽將延續至 4 月。
 
40 年,在人生歲月的刻痕上標示著漫長。其中的 4 年(1987-1991),將近十分之一的時間,中國藝術家徐冰用 4 千多個不存在的字,完成了一件沒有人看得懂的作品──《天書》(如下圖)。他自己對《天書》的詮釋是,「就是有一個人,用了4年的時間,做了一件什麼都沒說的事。」


                                                                                                                         (Photographs by 翁子恒)                          
然而,這位看似什麼都沒說的藝術家,其實用一種無聲的言說,為當代藝術賦予深刻的意義。
 
從《天書》、《英文方塊字書法》到《地書》,對徐冰來說,藝術從來不是個人的事,而是藝術家對於社會與時代的反思與回饋,並以一種獨特的語彙賦予觀者新思維的啟發。因此,藝術家像是作品與社會文化之間的傳導體,並與社會、大眾和時代產生關連,他的作品也以一種平易近人的姿態,表現跨越中西文化隔閡的普同性與共通性。


徐冰的巨幅版畫《鬼打牆》於北美館大廳展出。(Photographs by 翁子恒) 

這樣的徐冰,也如實地在回顧展中呈現。在採訪當天,徐冰因為連續緊湊的展覽行程,而略顯疲態,畢竟回顧展對創作者來說是個大題目,除了備受各方關切以外,還關乎自己的省視與梳理,徐冰自言,回顧展像是一面鏡子,這面鏡子映照出藝術家自身的性格、生命歷程與文化養成,藝術品和藝術家之間交纏的宿命性,環環相扣,牽引著彼此,怎麼也騙不了人,而這次的「回顧展」主題,徐冰就用了40年來回應。
 
Q:您提到這次的回顧展像是一面鏡子,讓您照見了自己,請問您看見了什麼樣的自己?
 
A:我在創作過程中,慢慢體會到藝術風格不是由藝術家自己計畫出來的,而是個人背景來決定的,包括性格、生活經歷和文化背景等。在作品中,可能會發現我對文字敏感,因為中國文字是特殊的,我也覺得文字真的影響了我們這個民族的性格、文化基礎、哲學方法與視覺方法。《漢字的性格》基本上就是在討論這件事。

中國的文字簡化運動,也讓我知道「原來文字是可以『玩』的」,這些想法後來也反映在我的作品中。而母親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工作,她的工作環境從小對我也有影響。

 
 
左上圖:1999 年《文字寫生素描本》;右上圖:1999 年《文字寫生素描》。
左下圖:1993-1994 年紀錄片《一個轉換案例的研究》;右下圖:1994 年《文化動物》。(Photo credit:台北市立美術館)

 
Q:所以可說是你成長歷程與中國文化養成的映照?
 
A:對,一定是。還有文革時候的作品,像這次展出的爛熳山花這些雜誌,都對我日後的創作有幫助。
 
Q:您剛講到文革的部分,可否跟我們談談「社會主義制度」對您創作的影響?
 
A:一般來說,整個世界的「社會主義」是失敗的,付出的代價也很大。於是我思考有什麼是這個制度可以回饋的?比如說「藝術和人民」的關係,就是我很在意的部分。我希望作品是具有大眾性的,比方說英文方塊字書法就像教室一樣,以一種平易近人的方式,深入淺出。這種對大眾的關注,是我們當時所受的藝術教育理念,是一個價值,這也帶有一點社會主義的影響。

 
1993 年徐冰開始發展《英文方塊字》計畫,透過裝置方式,他將美術館現場改為教室,右圖為《英文方塊字書法》教科書。(Photo credit:台北市立美術館)

不過,我覺得現存的主義與價值觀都不能解決今天的問題。社會主義是失敗的,資本主義也讓人連基本要求都不能滿足,連基本的呼吸都不能滿足,一定也有問題。大家努力工作,尋找更好的生活方式,結果沒有人滿意現在的生活與環境,漸漸地人類才知道要和自然配合,藉助自然之力來為人類營造幸福,這就是中國人的哲學,是中國文明可以補足的地方,讓人類文明更完整,更健康。
 
而我的創作就是在發揮、激活中國文化的優質部分,過去我們一直都是對西方有興趣,較缺少使用中國文化的經驗。


 
Q:您的作品形式多變,這些創作靈感從何而來?
 
A:我想是因為我並沒有把藝術太當一回事。我很清楚藝術系統的新鮮血液是來自系統之外的,其他系統的發展走得很快,而且更有實質性,也真正具有創造力。而我也相信藝術的深度與價值不來自於風格、流派的比較。

只是現在的視覺誘惑太多了,藝術家太多了,你不斷變化風格,別人反而更不清楚你是做什麼的,有固定風格反而讓人容易記住你,但是這個不是我要的。


徐冰說符號對中國人來說是相當重要的,2010年他挪用並重組了《芥子園畫傳》中的造形符號,創造了另一個大千世界《芥子園山水卷》,此為作品局部。 (Photo credit:台北市立美術館)

Q:從「藝術與生活」的角度,可否談談西方的生活經驗對您的創作產生何種影響?
 
A:我的《A,B,C…》、《轉話》、《英文方塊字書法》這些作品都是剛去美國時做的,也和當時的文化語境有關係。

我在大陸的時候,對文字傳達、誤讀有興趣,到西方以後,等於生活在兩個文化間,這種文化衝突就成為現實中最要命的事。因為我的英文始終不好,在生活的過程中,語言是一個障礙。當時的體驗是,自己的思想很成熟,但表達能力卻很低階,就是一個文盲的程度,但又不是真正的文盲,就是這樣一個彆扭的關係,這樣的關係就呈現在作品中。

 
左圖:1991 年作品《A, B, C...》,癌克思代表的是英文字母「X」;右圖:徐冰的《轉話》將一篇劉禾教授所寫的跨文化研究文章,從中文先譯成英文,再轉譯成法文、俄文、德文、西班牙文等,最後再譯回中文,比較前後兩篇中文間的差異,測試傳遞與接收間的誤差度。(Photo credit:台北市立美術館)

Q:《英文方塊字書法》就是結合英文字體與中國書法產生的混種字體,中西方觀眾對這件作品的反應有什麼異同之處?

A:我發現同時懂英文與中文的人,讀起來是比較慢的,因為受到的干擾太厲害。但是如果以英文為母語的人,不懂中文,反倒讀得還挺快的。我的作品對於知識份子的干擾是最大的,對文盲反而沒起什麼作用,像《天書》對文盲就沒有作用,反正都是讀不懂。

 
徐冰創造了英文方塊字,並為書法教室製作了《英文方塊字書法》教科書,以及教學錄影帶和傳統書法訓練所用的《描紅練習本》。
 
Q:地書》(如下圖)則又呈現一個普天同文的親近性,可否跟我們談談《地書》這件作品的理念與價值?
 
A:《地書》的價值在於重新界定文化的概念與範疇,超越地域文化,不在乎教育程度,這和我們過去的閱讀習慣是不一樣的。那什麼樣的人更容易讀這本書?顯然是介入當代生活越多、舊有觀念比較不強的人,比較能讀這本書,尤其是 15、16 歲的少年,讀得特別快,因為他們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

如果給教授讀,即使他有很多知識,如果他沒有介入當代生活,他也沒有辦法讀。


 
《地書》傳達了徐冰一直在尋找普天同文的理想,他經過七年的資料收集、概念推敲、試驗、調整,創造出這套標識語言,《地書》的展出現場更模擬了徐冰紐約工作室的場景。(Photo credit:台北市立美術館)
 
Q:從整個創作脈絡來看,過去的作品可以看到您的藝術思維,近期的作品則更具有社會性。您認為藝術和社會之間有什麼關連?藝術家是否可以透過創作和社會對話?

A:藝術家一定要是關注社會、有問題意識、關心人類命運與文化的人。

如果不關心這些事情,就不會構成問題,就不會有作品。所以好的藝術家本身思維能力一定很強。

另外,好的藝術家要有本事處理作品與時代之間的關係,有獨特的感受,並把這種感受轉變成獨特的藝術語彙來表達。如果你沒有這個能力,只能說是一個思想家,而不是藝術家。藝術家的工作是要提示一種新的藝術語彙,擴展藝術的表現。


 

Q:對您而言,藝術是什麼?
 
A:其實藝術的定義很多,但是藝術的基本特徵就是它是無法定義的。
 
對我來說,藝術是為人類的「理性」與「邏輯」思維模式補充不足或是缺失的部分。我有位朋友說:「人一生的目的就是找回失去的東西。」那麼失去的東西是什麼?是天生的感受力和創造力。
 
其實孩子有很多感知社會、保護自己的方法,都是很好的,只是隨著成長與教育,這些能力都消失了。藝術就是讓一部分的人,不受到現成的文化概念制約,讓他們像大孩子一樣,這也是文明發展所需要的。


2011 年徐冰在美國維吉尼亞美術館發表「煙草計畫:維吉尼亞」,整個煙草計畫由一系列與煙有關的製作組成,像是《黃金葉書》、《煙斗》和《脊骨》,其中的《虎皮地毯》由50 多萬支香煙插製而成,在展出現場仍可聞到煙草味,而觀者從地毯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時,也能看到虎皮色澤的變化。(Photo credit:台北市立美術館) 


徐冰將乾枯植物、麻線等材料重新鋪排,並巧妙利用美術館 1 樓落地窗,將繪畫轉換成大型玻璃板燈箱裝置,創作出《背後的故事:煙江疊嶂圖》。(Photo credit:台北市立美術館)
 
Q:您在家庭中與女兒的互動,對創作有什麼影響?
 
A:和女兒的互動讓我反省到人類最基本的本質,我們丟失的特質真的太多了,孩子是很有智慧的,有時候出奇不意講的話,總是令人印象深刻。
 
我記得女兒曾經跟我說:「書裡頭除了文字,什麼都沒有。」這句話給我很大的刺激,因為這就是我這輩子在做的事,對吧(笑)。孩子沒有任何前提與假設,反而可以看到問題的核心部分。禪學也說:「在沒有比較的前提下,佛才出現。」因為這樣你才可以認清真理。


徐冰的作品《何處惹塵埃》以紐約 911 事件為鑑,轉引六祖慧能的詩,來探討精神空間與物質世界的關係,以外來者的身份來詮釋當地政治、文化等觀點。(Photo credit:台北市立美術館) 

Q:對於有心從事創作的年輕藝術家,您會給他們什麼建議?
 
A:好的藝術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但是最基本的條件是要關心人類的命運。
 
身為年輕的藝術家,一定要知道藝術是什麼,得先解決如何與社會產生交換的關係,和社會形成一個合理的交換鏈,不能只想著:「我如何成為一位藝術家」,而是要考慮自己能貢獻什麼給社會,社會才能回報於你,讓你成為藝術家。

很多人覺得懷才不遇,那是因為他沒有解決和社會之間的交換關係,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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