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設計是去找到答案、去發現——專訪建築師簡學義

「設計剎那間就完成。」
 
這玄妙的說法是建築師簡學義對創作狀態的描述,他認為,當靈光在創作者腦中一閃而過,作品就已完成了,而建築師則像靈媒一樣,將自身感受到的真實,透過設計縝密地展現出來,這其中的每個階段、每個時間的切面則都要縱觀全局,一體地從開始連結到最後。
 
過去,簡學義完成了台灣許多代表性建築,包括鶯歌陶瓷博物館、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行政大樓,以及近期的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等,這次 MOT/TIMES 藉著他與畫家李安成的「默墨」聯展,特別於淡水專訪到簡建築師,訪談中,他從《紅樓夢》聊到建築師的角色、少年時的學畫經驗和建築理念,更應景在情人節當天爆料大學時寫情書的經驗,讓這段午后傍晚的時光充滿了陣陣歡笑聲。
建築是「身」、「心」、「靈」的容器,
是人與自然的界面,
是人類與自我「存在」的展現。


自 1970 年代向畫家李德學習繪畫開始,建築師簡學義獲致了在藝術領域的思想啟蒙,而後也展開他數十年從事建築創作,以及關於自然、空間等哲學思索的歷程。
 
在他所設計的「鶯歌陶瓷博物館」、「宜蘭二二八紀念物─歷史之澄鏡」、「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等作品裡,除了滿足建築之於使用功能的世俗需求外,他也透過有限的形式語言來塑造對建築抽象性的思索,或場所精神的詮釋,即便對他而言,這個漫長的建築創作過程,相較於整個綿延的人類歷史,或甚至是無邊的宇宙,僅僅只是短暫的剎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建築體以「渡海」、「鯤身」、「雲牆」、「融合」4 個臺灣意象為設計核心,醒目的大片雲牆由 1 千多片板面組合而成,包含太陽能光電板和鋼印玻璃等材質。(Photo credit: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而簡學義也屢屢在作品裡試圖超脫建築可見的形體表象,除了反映在作品空間語言的呈現外,多年來,他也在心性思維上有所轉變,他說:「從前到歐洲旅行,都帶著相機到處拍,看的是現代建築;現在旅行就都不帶相機,然後主要去看古建築,進到像高第(Antoni Gaudi)的建築或哥德式的空間裡,雖然可以感受到建築華麗的形式,但教堂空間的力量還是存在,不一定是因為它的尺度。」簡學義從建築旅行的經驗,來解釋這份對於空間體悟上的轉變。


                                                                                      簡學義建築師(Photographs by 祁律遠)

「建築超越了社會和文化的人間性,它更廣泛地將此人間性包含於人與自然之間的宇宙性中,現代的台灣人缺乏這一類的瞭解,只能從表象的人為的記號與象徵中去閱讀,而很少理解自然中抽象的事情。」簡學義在多年前曾撰寫了一段,闡述自身建築觀念的論述,時隔十多年後,當代社會依然充斥著符號表象意義的生產與追求,然而簡學義仍然堅持建築抽象性,乃至於精神層次的意義追尋,「愈形式化的東西,神就越少,有點像愛因斯坦的質能理論 E=mc²,建築的呈現也是有這些層次的,而我個人的心性比較傾向無形的這邊。」
 
這次藉著畫家李安成與簡學義的聯展「默墨」,MOT/TIMES 終於有機會專訪到簡學義建築師,聽他侃侃而談在建築創作上所堅持的信念。



 
上圖:李安成、簡學義於淡水李安成舊居舉辦水墨與建築聯展。(Photographs by 祁律遠)
左下圖:李安成「車窗外的風景」系列。


Q:請您談談這次的展覽?

A:我之前看過李安成的畫,在構思時,考量到展覽在整體呈現上必須是風格一致的,所以我們使用黑白照片來呈現建築作品,而除了黑白的表象外,背後仍有其相通的地方,包括我們在建築上談的光,我們希望把元素簡化到一個純粹性,因此用黑白的影像去強化光影關係,呈現建築的光影實虛,用這點去連結李安成的黑白水墨,中國水墨畫裡最重要的留白和意境。

另外,包括這個展場裡的書房空間(如左圖)或硬體裝置,我們希望從這些裝置作品本身可以見微知著,去連結到建築精神上的事情,所以展場的設計上是隱約地在呈現我們對建築的看法。
 
Q:能否談談展場內的裝置作品?
 
A:我們想要藉由這些裝置或影像,來呈現整體的氛圍狀態,所以必須透過這些道具來完成,包括數位相框、投影和家具等。
 
那件躺椅是我們很直覺構思出來的,它有個小小的隱喻,當時在畫這個躺椅時,斷面就引用柯比意(Le Corbusier)設計的《LC4 躺椅》的線條,那是我們對大師的禮敬。我們並刻意把椅子做大,讓它不只是提供單人使用,也可以一家人一起坐在上面。


簡學義為這次展覽特別設計的裝置,靈感來自柯比意《LC4躺椅》的家具線條。(Photographs by 祁律遠) 

家具本身就有人和行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人做了一個動作才會產生流動的能量,以前我曾經用物理的「位能」來比喻,在動能還沒發生時,就是位能的能量,所以那張椅子在那邊沒有人去坐,那個空間的能量就處於一種位能的狀態,一般我們在講場所精神隱藏的那個能量也是這個意思,一個空間就好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樣,你去稍微擾動它之後,就會有它的力量跑出來,它是一個誘發事件的位能。
 
Q:如果以這個概念去看展場內的桌椅、書架作品呢?
 
A:書架是最後製作的,也是我們在設計過程討論最久的,當時我們的直覺是,這個書架要有 IKEA 的精神,它可以現場很簡單地組裝拆卸,而不是一個固定的家具,在這些條件下,我們思考怎麼用最簡單的方式來達到書架的功能,因此它也可以調整高度,並且靠這 3 支柱子來承受重量,層板和牆壁間並沒有釘任何一支釘子固定,而是讓箱子往後倒向牆壁來當成它的支撐結構。
 
柯比意曾說過:「沒有限制的設計是最難的設計。」所以限制越多,設計自然已經有了答案,只是看我們怎麼去發現、整合。

而從自然的角度來看,設計這件事越多人為的成分在裡面就不會是一個好設計,不做什麼才會是好設計,建築師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可能表較像靈媒吧(笑)!每一種創作形式都受限於它的媒介,而這些媒介有它與自然之間的關係,像是李安成作品中很大部分所呈現的美,都是自然所構成的,像是墨的成分、紙的暈染。



 
為展覽所製作的家具,主要都以生鐵和夾板為材質,包含桌、椅和活動式書架,外型看來簡單,但卻具備最基本的功能,簡學義說,雖是設計家具,但這之中也呈現了很多對建築的看法。 

Q:展場所在的空間在改建後將成為一棟住宅大樓,可否請您說明將來的住宅設計?
 
A:一般的建築是 4 個立面,而這件作品立面大概有 12 個面,表面積是極大化的,因為我們希望它跟自然的介面是最大的,能有最好的採光跟通風,這些是屬於務實面的事情。
 
在沒有看到基地前,我先做了一個版本的設計,一開始只設計了 4 戶,有點像是空中別墅,後來實際看到這個環境的關係後,發現沒有那個條件去做大坪數的空間,所以就回到小坪數的設計,從品字型的平面發展成風車型的平面。


在這個舊宅的基地上最後將完成一棟 9 層樓高的集合住宅,這次也於展場中呈現大樓的設計圖。(Photographs by 祁律遠) 

Q:您在很多設計案的執行過程裡投入很長的時間,是因為有什麼堅持嗎?
 
A:有很多是台灣專業界現實的問題,以音樂的比喻來看,建築師到底比較像作曲家?還是演奏家?指揮家?在戲劇裡面是導演?演員?還是劇作家?我想,應該都有。
 
上次我講到這段話是對營造廠說的,營造廠或建設公司至少應該提升到演奏家的層次,建築師只是樂譜而已,大家都應該互相連結到事情的整體,一個施工者如何提升為演奏家是很重要的,建築師並不害怕「限制」,這是自然或現實的一部分,當然不是所有的限制都是合理的,但最後還是要找到一個完整的狀態。
 
我覺得建築不屬於個人的創作物,它某一程度是屬於自然、本質或存在的關係,建築師必須要面對社會,必須同時面對個人或集體的存在。



 
2000 年正式開館的鶯歌陶瓷博物館,樓高 3 層,地下 2 層,建築包含 3 個主體:鋼帷幕玻璃組構的弓形體、鋼筋混凝土柱樑結構的玻璃方形體,以及鐵灰褐面磚的串形體,整體風格極簡素樸。 

Q:相較於您初投入建築設計的 1990 年代,您認為現今台灣整體社會在建築觀念或思維層次上是否有提升?
 
A:我覺得台灣現在是緩慢地朝向一個進步的方向,這些包括建築教育的開放性,譬如與國外訊息的同步,但同樣也產生一個問題,就是面臨第二波的國際樣式。
 
如果每個人都用符號或模仿的方式在看這件事情時,就會有這個問題,現在的動能比以前要大,但這個動能往哪裡走是個隱憂,台灣應該要自然累積出一個自我的風格,但這部分現在還很缺乏,建築師的花拳繡腿是比以前來得多元,但在腳踏實地的這個面向上還是不夠,包括我自己也是。

台灣能不能走在原創的原點這件事情目前還看不到,而日本已經走出來了,因為他們已經內化成一個自己的文化,但台灣還沒有,這是整個社會文化的普遍問題,也反映在我們經濟、政治的面向上,這代表我們沒有面對「真實」的能力,社會的各個領域沒有達到一定的成熟度。


牆上的書法作品,內容是簡學義關於空間思維的一段闡述,「設計是究極心靈的事,只有到達了才算真的完成,人們喜歡喋然訴說途中的景象,用盡了詞藻和所有的語彙,然而真正的感動,卻總是讓我們啞口無言。」(Photographs by 祁律遠)
 
Q:能否談談您過去學畫的經驗?
 
A我 15 歲時和李德學畫,我認為像李德這樣的藝術家,他的藝術狀態已經到達了一個層次,我很幸運地在 15 歲時和他學畫,這是我在藝術上的啟蒙。
 
小時候挺有畫畫天分,原本覺得自己已經很會畫了,但到了李德畫室,才知道真正的畫不是這回事,一開始挫折感很大,完全不知道從何下筆,後來,也是一次次強迫自己進到畫室學習,直到有天從使用炭筆進步到有資格用油彩畫畫。



Q:除了建築之外,最近在做些什麼或看些什麼書嗎?
 
A:最近在看的是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的書,他的書和老莊哲學有點關係。講到這個就想到一個有趣的事,有一次在大學評圖時,因為看到學生的語言、文字表達的掌握能力不是很好,所以我就和同學分享了大學時寫情書的經驗。
 
基本上我是一個語言能力很差的人,在大學之前,幾乎沒有唸過學校課本以外的書籍,直到大學後才開始接觸哲學類的書,比較少看文學的書。在大學時為了追女孩子,所以必須開始寫情書(笑),就在我因為戀愛而真正寫情書的那一剎那,就讓我的文學就到達一個程度,而我要對同學講的,其實是語言這件事情也是自自然然的,人如果沒有真正去面對內涵的真實性,是寫不出東西的,當你面對那個真實性,你就能像文學家一樣去寫作,這本來就是一件自然、平常的事情,這是我自己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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