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存留全黑前的那一道光,專訪旅德日本藝術家平川祐樹

近日走進 MOT/ARTS,就像掉入時間的異境之中,濃濃的霧擴散在展間的白幕上,漸漸地,霧散了,一匹白馬在霧裡現身,沒有聲響,好像也沒有時間感,但當你一回神,或許一下午就這樣過去了。
 
時間,是日本藝術家平川祐樹最為著迷的主題,他所有的創作都圍繞著這一主題,透過對於蠟燭、樹木、葉子等日常物件及現象的記錄,用以證明時間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平川祐樹的作品需要緩緩欣賞,如果你喜歡獨處,平川祐樹的創作異境將讓你重新感受「時間」的存在。
「萬物皆會流失」─ 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圖斯(Heraclitus)
 
「時間」是什麼?看似再熟悉不過的名詞,我們的理解又是什麼?是手錶上的刻度,iPhone 螢幕上的 4 碼數字,或者是行事曆所標示的日子?面對一去不復返的時間流,我們是兩手一攤,任憑浮沈,還是成為人生的裁判,主導生命時間的流向?

  
      
《蠟燭》是一件錄像作品,約 15 分鐘的時間,可以看到蠟燭從完整形體到燃燒殆盡的模樣。(Photo credit:MOT/ARTS)
 
消逝之境,平川祐樹個展
 
MOT/ARTS 於 9 月推出的新展「消逝之境」,為旅德日本藝術家平川祐樹在台灣首度舉辦的個人展覽。平川以 6 件經典與最新錄像創作,透過細膩、緩慢的影像風格,饒富詩意的視覺語境,探究關乎「時間」的本質。
 
蠟燭,就是平川對於時間的一個重要觀察對象。「在古代,蠟燭是晚上用來測量時間的工具。那個時候,用星星或是月亮測量時間比較困難,但是蠟燭燒到什麼程度需要多久時間,是可以測量的。」2012 年完成的作品《蠟燭》(上圖),平川將燃燒中的蠟燭平躺在紙上,熔化的蠟以恣意的姿態繪出時間推移的形式;2014 年的《落下的蠟燭》(下圖),則更進一步以 24 個錄像裝置同步呈現 24 隻蠟燭的熔化紀實,形繪出時間流逝的多變軌跡。
 
一天有 24 個小時,電影一秒播放的速度是 24 格。24,成為學習電影創作出身的平川,和時間串連最理所當然的數字。

    
    
作品《落下的蠟燭》共有 24 件錄像裝置,每一個錄像都不在同一燃燒狀態。(Photograph by 翁子恒)
 
德國駐村,開啟實驗性影像創作之路
 
「在 2011 年前往德國駐村之前,我一共拍了 3 支電影。一開始拍的也是有故事性、有角色的電影,後來就失去了興趣,開始想要嘗試實驗性的影像創作。」到了德國之後,身處他鄉的異國文化衝擊,也明顯反映在平川的創作上。

「德國的創作很強調『邏輯性』,對於作品的『構成』很要求。相反的,日本比較強調『感覺』,感性的成分比較多。」剛到德國的時候,他刻意一整年都沒有創作,「那時是個轉換吧,想要讓自己的創作風格慢慢改變,也想要拍簡單一點的作品。」
 
2012 年以後,平川多半選擇單一的自然素材做為探究的主題,包括樹木、石頭、葉子、蠟燭,以緩慢、細膩、單色的影像記錄物件演變的遞嬗,傾訴個人關乎事物本質的思維。「1960 年代後期的義大利『貧窮藝術』(Arte Povera),對我影響很大。他們將日常生活的物品變成藝術品,讓藝術像煉金術一樣,我覺得很有趣。」60 年代義大利藝文界發起的貧窮藝術,運用隨處可得的現成物或廢棄物製作作品,強調回歸自然,排斥過於華麗、人工的創作表現,而從平川的作品可看出他受此思維的影響。
 
「在德國的第 2 年,我才做了第一件作品《凍結的樹葉》(下圖)。作品的葉子,就是在森林散步撿到的,那時候因為剛下過雪,葉子上還有雪的結晶。」在這件作品中,平川以 8 分鐘的錄像作品記錄冰晶在葉子上融化的過程,葉子因為吸收了水分而逐漸變深,最後消失在黑暗之中。他以詩意的方式吟詠冷熱交替的物理變化,時間流也在靜謐卻從容的形式中緩行前進,無法估測,卻更為銘心。
    
      
    
關於《凍結的樹葉》,平川說,在這件作品中,他所介入的動作只有將葉子從室外帶到室內(即是從自然環境帶到人類生活空間中),之後所有的變化,都是葉子的自然呈現。(Photo credits:平川祐樹、MOT/ARTS)
 
作品《在時間的迷霧之中》以一隻馬匹在迷霧中的若隱若現,來探究時間的定義,「在德國駐村時,住家的附近就是森林。春天的時候,森林的霧很大,有時候連一棵樹都看不到。」作品以一片濃霧開場,伴隨時間的流逝,濃霧慢慢轉淡,漸漸浮現一隻馬匹的側影。

霧散霧濃,馬的淡入與淡出,兩者交替的界線,讓時間有了顯影,「觀眾可以坐在這個作品前面,看著霧漸漸散了,慢慢地出現了一匹馬。然後,馬越走越遠,消失在森林的深處。」馬的消逝,宛若一場告別,面對時間的流逝,如果我們不努力做些什麼,徒留的則是一場悵然。

    
平川 2011 年到 2012 年在德國駐村時,住在一處叫做孤獨宮殿的處所,附近只有森林,生活在其中真的非常「孤獨」(笑)。平川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觀察駐村時周遭的環境,當看到霧起,而馬在這霧濃霧散間清楚與模糊,深受吸引,因而有了這件錄像作品《在時間的迷霧之中》。(Photo credit:MOT/ARTS)
 
以作品對抗時間的流逝
 
「我想透過藝術品將時間封存下來,對抗時間的流逝,有了作品的保存,不管幾年之後,那個印象還是會在。」就像作品《逝去的樹木》(下圖),是用樹墩影像和由樹墩角度仰望天空所構成的作品,在樹墩與天空兩個圖像中間,曾是樹木生長的位置。

平川透過遺留下來的物件,重溯過去的樹木形象,以「印象雕塑」串起觀者的想像與作品之間的關係,真實的樹並不存在於作品之中,而是以缺席的虛幻姿態存在於觀者的內心深處。
 
    
《逝去的樹木》曾在木造的馬廄中展出,上方搖曳的樹葉與下方樹墩之間不存在的部分,正是平川想留給大家觀看的。這件作品除了傳達「樹」原本存在的事實外,也控訴了人類傷害環境的作為。(Photo credit:平川祐樹)


    
若將《逝去的樹木》增加組合件數就成了《逝去的森林》,由此也可知道平川的作品大多可以因地調整尺寸。(Photo credit:平川祐樹)

平川的錄像作品大多為極簡、單色影像調性,緩慢且低調,這是在思索與創作的過程中,試圖以藝術形式接近事物本質所做的嘗試。「我的作品都是黑白的,就像電影剛發明時,也是黑白的。我覺得沒有色彩並不會不好,拿掉色彩這層濾鏡,事物的本質其實就是黑白。我之前曾經很大力地撞到頭,在意識消失前,看到的色彩也消失了。從那時開始,我就覺得色彩是二次性的東西,黑白才是最接近真實的顏色。」
 
再進一步講到極簡的作品風格,平川直言個性影響不小。

「我是一個很懶惰的人,這點在我的創作上還蠻重要的。在做作品時,我很不喜歡繁瑣的手工作業,所以我的作品,都是以一個很簡單的動作去構成。像《蠟燭》這件作品,就是把直立蠟燭改成平放,很簡單的形式,可是在做這動作之前,我是思考了非常非常久的時間,才去做那個動作。我在做這件作品時,是非常認真的(不要懷疑)!」

    
可別以為這張圖片壞了,這正是平川今年的新作《Event Horizon》,用以記錄「再差一步消失前的那一瞬間」。(Photo credit:MOT/ARTS)
 
平川大部分的作品素材都和自然環境有關,因此創作以外的時間,他也很喜歡在大自然中散步,或是去咖啡店、吃好吃的東西。簡單的生活內容,在平川的創作中也扮演重要的角色。

「我覺得藝術是和生活相連的。我會把生活中的元素或是感受,不管好的或是壞的,吸收、消化後變成創作的靈感,自己就像一個濾網一樣。」至於講到創作的內涵,他的答案也和作品一樣帶有哲學性:「我覺得創作就是一種思考,就算現在我在接受訪問,也是一種思考。」
 
或許,關於時間,也是一連串的思考。如果萬物皆會流失,時間流逝也只是不可逆的現象之一。然而,即使是已知的消逝,也還有許多蘊藏其中的細節,端視我們如何仔細的思索,在起伏與流逝的片刻中尋獲無限的意義。

面對流逝,我們還有什麼可能性?在平川為了對抗時間流逝而有的開創中,或許提供了一些答案,而這一切,正以他慣有的緩慢、抒情與詩意,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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