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用建築設計轉譯自然的巫師:專訪芬蘭建築師 Marco Casagrande(下)

看完芬蘭建築師馬可.卡薩格蘭(Marco Casagrande)的專訪上篇,馬可在下篇將為我們分享什麼樣的精彩故事?世界萬物皆其來有自,馬可的背景,深刻地影響其創作觀,堅持手作、融入自然、習慣動工之前生火與在基地睡覺,以產生各種「連結」。然而,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創作哲學可言,甚至認為自己是個「麻煩製造者」?有某種「自然」體質的馬可,又曾在基地中遇見了難忘的特殊事件?而當 MOT TIMES 特派記者問道當表演藝術家瑪莉娜(Marina Abramavić)跨過了疼痛,他是否在各種創作之中感受各種程度之苦?

 

馬可針對一個個問題的應答在我們的腦海中建構出各式各樣的故事,雖然一個半小時的專訪中無法挖完全貌,卻帶來各種想像與思考,現在,就再度跟著 MOT TIMES 的腳步,一探這位身分多元的建築師、環境藝術家、生物都市主義者和社會理論家的「自然」哲學吧。
當別的建築師拼命蓋房,他卻燒毀親手打造的穀倉,還拆窗引光、在台北棄屋裡種菜,甚至堅定地說,設計和控制是最大的敵人、「建築師只是用設計轉譯自然的『巫師(Shamans)』。」馬可・卡薩格蘭(Marco Casagrande)讓人吃驚的,可不是只有作品本身,他的成長背景和創作生涯,更是引人入勝。

Q:家庭對你有什麼影響?
 
A:我父親是在南方受教的律師、母親是老師,他們都不是來自於拉普蘭(Lapland)。但在我兩歲的時候,因為父親當上拉普蘭的警察,所以我們搬到那裡去。父親喜歡滑雪、打獵,所以他喜歡拉普蘭的生活。至於我母親,她是個道地的城市女孩,拉普蘭人口密度大約只有每平方公里2人,讓她覺得很不一樣。後來在我中學時搬回南方城市,但在森林中長大的經驗對我影響是全面性的:我感受到很多人沒有感受到的,大自然的痛苦。而我們其實跟自然是一體的。
 
Q:過去有遇過什麼重大困難或改變嗎?可否舉例說明?
 
A:基本上,我覺得我是一個「麻煩製造者(Troublemaker)」,我喜歡找麻煩,而這就是最大的挑戰。大多數時候,我的計畫沒有明確的客戶,當然也就沒有清楚的財務和需求,但我卻常常自己創造出「客戶」。當然有了兩個孩子,我必須從中找到平衡,扛起當父親的責任。
 
我在拉普蘭(Lapland)長大、而我的合作夥伴 Sami Rintala 來自東芬蘭,但我們都來自鄉間。當我們合夥成立建築事務所後,我們開始接案。但是在努力了半年多之後,我們發現自己為了滿足出錢的客戶而不斷妥協,變成我們過去一直不喜歡的狀態。於是我們開始討論下一步該怎麼走。後來我們的共識是:先嘗試做一個案子,排除大金主的干擾、而我們自己就是客戶、建築師,這樣就可以完全自主。接踵而至的問題是我們要蓋什麼樣的房子?當我們回到各自的兒時記憶,腦海中都浮現在大自然中搭起帳篷的畫面,這樣的想法逐漸成形,而變得非常鮮明。這就是我們第一個作品:「大地的逃脫(Land(e)scape)」,我們後來創作了三個彷彿行走中的穀倉,並在慶典中燒毀。回想起來,當你到達這樣(讓自己感到興奮)的境界,人們也會直接感受到作品的力道,甚至張大嘴巴並充滿驚喜。


1999年與當時的合作者薩米·林塔拉(Sami Rintala)在芬蘭薩翁林納(Savonlinna)所展出作品「大地的逃脫 Land(e)scape 」,在荒蕪空地上,三座廢棄穀倉架在10公尺高的木樁上,象徵著農民在遺忘的同時也切斷了與土地之間的連結。(Photo Credit:Casagrande Laboratory)


為了讓「大地的逃脫 Land(e)scape」作品不被遺忘,同年十月適逢芬蘭傳統豐年屠殺祭的習俗,邀請現代舞者賴霍.凱拉(Reijo Kela)在表演中以戲劇性的手法放火將穀倉燒為灰燼。而此作品更被英國《建築評論》( architectural review )雜誌評為新銳建築師獎,2000年受邀至威尼斯雙年展。(Photo Credit:Casagrande Laboratory)

Q:知名表演藝術家瑪莉娜(Marina Abramavić)跨越了疼痛之牆,那馬可是否在創作過程中感受過任何痛苦?
 
A:只要你跨越過疼痛一次,你就可以不斷跨越它。人類的精神力量是無限的,或者該說是「生命」的力量。而我當然也總是在創作中感受到痛苦,因為每個作品、還有建築師的身份,都必須經歷過「死亡」。我的意思是,自己不能自我中心地凌駕在作品之上,而作品必須超越自我,建築必須超越建築師本身,否則作品不可能完成。至於適應氣候,反而對我來說不成問題。因為芬蘭的酷寒,台灣的熱只是不一樣的極端而已。
 
Q:馬可這麼需要與自然共處,那麽在城市工作是否常讓你感到疲憊?你如何找到平衡?
 
A:我覺得要順勢而為,跟著年歲調整。當小樹苗剛萌芽的時候,它柔軟、隨風搖擺,慢慢長大之後卻變成堅硬的樹木。人只是跟樹木一樣,(隨著年歲增加的)堅毅和力量其實伴隨著死亡(的預兆),而不是一種「勝利」。而我蓋的房子,是讓我每天都可以(自在地)住的。但隨年歲增長,誘惑也越來越多,讓這件事情越來越難。
 
Q:你非常重視自己親手參與建造過程,為什麼呢?
 
A:也許那是因為我不是一個好的設計師,我甚至不覺得我是一個設計師。我試著做設計、了解設計,但我真的不確定。通常在了解基地條件和狀況之後,我才會知道如何搭蓋、調整,但在我離開之後,建築還是會改變。我認為重點從來不是「我」,而是「建築」。


進入忠泰美術館大廳,可見「反相城市(Paracity)」的裝置中有隻實際翻模農夫的手展示其中,呼應馬可尊重「雙手」,認為雙手是萬能的概念。(Photo Credit:忠泰美術館)
 

馬可所提出的概念作品「反相城市(Paracity)」,係以開放形態原理發展的生物城市有機體,概念上是利用結構模組不斷的大量重複和疊加使用,以開放型態的手法,人們可依照自己的想法來建造、裝飾自己的住宅,隨著時間的發展,向外延伸發展成熱鬧的社區。透過模組化與可持續發展的生物技術來調節現代機械工業城市與河岸之自然。(Photo Credit:Casagrande Laboratory)

Q:「在地知識」(local knowledge)一直是你創作的堅持。那麼身處異地台灣,你如何與當地人溝通、取得信任,進而融入當地文化在作品中?請就最近的作品「蘭嶼」為例。
 
A:很多人都在談「文化」差異,談如何在台灣、英國或其他國家工作。但我認為文化只是表象,跟我共事的終究是「人」,而人都是一樣的,one mind。所以,我完全不覺得需要處理「文化」問題。
 
當初第一次到蘭嶼,台灣朋友幫我安排了一位會說英文的高中老師,他是當地的雅美人。我本來以為他可能是我的客戶,但並非如此。包括後來見到的蘭嶼政府官員也不是,在見到他們的當下我就知道了。後來我正巧看到一個野銀部落(Ivalino)的老村落,當我問他們是不是可以進去時,他們說:「噢,那不是給觀光客去的。」我回答道,「我不是來觀光的。」於是,我花了幾天爬上山,來到村莊的最高處。在那裏的一個平台上坐著一個老者,一看到我就笑著招呼我過去,原來他已經觀察我很久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熟記所有雅美歌謠的部落耆老:林新羽先生。當時,我們沒有用言語溝通,只是一起喝保力達、嚼檳榔和抽菸(即使我平常並不抽煙),但從他的臉上的皺紋和孩子般的眼神,我看到像在芬蘭曾經看過到過的,屬於「自然」的力量,我當下就知道他才是我的客戶,他也理解我。就像是雅美人捕魚時的警覺性一樣,這是一種不需要言語的直覺。這就是我們的溝通,而感覺是不會騙人的。當然,困難還是有的,我還是需要建立一個機制,解決預算這些問題,讓案子順利完成。

在2017年,馬可為台東公共藝術案所創作的「銀盔」作品,主要概念為向蘭嶼與天地共生的雅美族致敬,而馬可亦提到在第一次造訪蘭嶼時在銀野部落與當地耆老林新羽先生接觸、溝通與取得信任的過程。(Photography by Nikita Wu 巫祈麟)

又或者是「寶藏巖」,最初他們以為我是代表政府來的而拒絕互動。接下來好幾天,我開始幫他們處理垃圾,他們看到也來幫忙一起清理,但還是不說話。直到有一次,我走進一個棄置的空屋,當時那裡還留著桌子、床等等,還有一個行李箱。我知道,擁有者應該已經過世了。

當我掃視著現場遺落的物件時,我發現窗邊倚著一本相簿。我小心地翻開它,最前面的幾頁是黑白照片,應該是在中國大陸拍的,而男主角是二十來歲的國民黨員。再翻下去,照片換成了來到台灣生活的彩色照片。我還記得其中有一張在噴泉前面拍攝的,他身旁出現了一個女子、甚至小孩。就在我專心翻閱相簿時,突然感覺自己背後站著一個「人」。我轉頭,看到一個穿著土黃色服裝的退伍軍人看著我,他告訴我不要亂碰其他東西,我跟他說:我不會碰。接著,我繼續打開那個行李箱,我問他,那我可以拿走裡面的衣服嗎?他點頭同意,於是我穿上往生者的衣服,出現在其他居民面前。這時候,他們知道我被那位死者接受了。就在那一刻,他們也接納了我。(編按:MOT TIMES 聽完大感驚奇,還順口問說這種情形很常發生嗎?但我們不是要塑造成鬼故事啦)

馬可在2003年二度來台時造訪位於台北公館的寶藏巖(Treasure Hill),並受市府委託做調查研究,之後與淡江大學與台大城鄉所學生一同進行清潔與維修行動,也是他在台北第一個嘗試的「都市針灸術」。(Photo Credit:Casagrande Laboratory)

Q:你的網站上寫道,大自然也是你的客戶。那麼你要如何跟自然溝通、了解她的需求呢?
 
A:自然在哪裡都是一樣的,自然就是自然。只要你體認到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不論你在台北或南美洲都是一樣,像回到了「家」。有了自然,才有當地環境,最後是文化。至於自然的需要是什麼,重點在於有沒有造成污染,有污染就是違反自然的。


2008年在三芝所設計的作品「三芝陳宅」,為了適應亞熱帶氣候的居所,以柳安紅木為主結構,牆面上間格有致的隙縫,卻在夏日裡能阻擋風,並與溪水和田地互通涼氣,而大廳中的火爐則可點火驅寒。(Photo Credit:Casagrande Laboratory)

Q:有沒有什麼印象深刻,來自自然環境的挑戰?
 
A:三芝陳宅的案子吧,剛開始真的是一場災難。基地狀況有些複雜,附近有神父的家和其他水泥建築,業主陳家的地中間夾著寺廟,寺廟另一邊住著李太太。一去到基地,(理所當然地)我們清理掉雜草、搭起鷹架。卻沒想到隔天一早,鷹架竟然全數倒塌。我當時想,或許是鄰居不希望看到寺廟前面有房子。當我問到李太太時,她卻說,是「龍風」(Dragon Wind)的緣故。我問,什麼是龍風?她說,因為我除掉了草,夜裡大屯山的風灌進來,才摧毀了鷹架。所以我決定在基地種竹林防風。此外,附近的叢林裡還有致命的蛇出沒,於是我又去問了李太太,這次她說,只要挖池塘養鵝就可以除蛇。這個案子因為李太太,才得以順利進行下去。

2008年在三芝所設計的作品「三芝陳宅」,室內與室外空間能夠自由靈活移動,而浴室和廚房區域則是整體結構的支撐點,可穩定整座房舍,不受頻繁的颱風與地震所影響。(Photo Credit:Casagrande Laboratory)

Q:未來你有什麼計畫嗎?你會堅持自己的創作哲學嗎?
 
A:我不會去思考這件事,因為那是違反(自然之)「道」的,我也不認為我有任何哲學。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與自然同行而已,沒有什麼趨勢潮流、或是(建築)風格形式。
 

2010年由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與馬可成立的建築 實驗室C-Lab連手創辦的「廢墟建築學院」,馬可針對此項計畫所作的專訪。(Video Credit: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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