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Interview

接下來我希望不要這麼正經,在建築中表現幽默感——專訪日本建築師平田晃久

正在忠泰美術館舉辦「人間自然」個展的日本建築師平田晃久,上週開幕期間特別來到台北,MOT TIMES 也幸運有了第二次專訪的機會!閱讀專訪之前,可以先透過五個關鍵來了解他,或是親自到「人間自然」展覽現場走走看看。而在逐漸了解平田晃久的同時,是不是也會好奇他的下一步?就讓 MOT TIMES 的專訪來幫你解答!
 「人間自然」開幕前的現場,平田晃久不斷拋出各種來自大自然的比喻,試圖透過他最喜歡的「自然」來讓大家理解他的建築與理念:靈感是種籽、展場是海洋、蝴蝶在花間飛舞則是「纏繞的相容性」……我們彷彿真正踏入了一個充滿奇想卻又不脫現實的「人間自然」世界。

自然為平田晃久帶來的靈感似乎無窮無盡,他以海藻的生態系更進一步說明「纏繞的相容性」理念:海底的岩石讓海藻得以生長,海藻又為魚提供養分……生物和環境之間的彼此依賴,就是「纏繞的相容性」。這次的專訪攝影,我們也特別請他穿上帥氣的風衣,風衣特殊的設計簡直像是以海帶為靈感,不禁讓平田晃久和現場的工作人員都笑了:「這也是一種『纏繞的相容性』呢!」


平田晃久本人就是「纏繞的相容性」的代言人!(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Terry Lin)

Q:您去年在東京的TOTO GALLERY MA個展以「Discovering New」為名,這次在忠泰美術館的個展則以「HUMAN NATURE 人間自然」為名,展名的差異反映了展覽方向上和內容的不同嗎?副標題的「Generosity and Its Form」又是什麼意思呢?

去年在東京的個展也發行了《Discovering New》這本建築作品集,裡面分為「Discovering New Form」、「Discovering New Nature」和「Discovering New Commitment」三個部分。其中「Discovering New Form」和這次在「人間自然」的「種籽與進化」展間呈現的很接近,有過去的作品、有還在發展中的概念;「Discovering New Nature」呈現了我「不以人為本位、走進自然」的想法;而在最後的「Discovering New Commitment」呼應我與台灣的連結,也是這次「人間自然」展覽強調的重點。我在台灣的競圖、建成或未建成的案子,都延續了我過去的理念、同時也有新的嘗試,這部分也是和東京的個展最大的差異。

副標題「Generosity and Its Form」想傳達的是,我希望把人當作整個生態系的一環、也是一種動物,去思考「怎樣才是符合當代的建築」?我認為應該要有各種不同的人參與其中,而且大家都非常有活力。我過去已經做了許多空間形式的實驗,我認為未來的建築應該是更有包容力、能夠兼容並蓄不同的可能性。


平田晃久身後就是去年出版的建築作品集《Discovering New》,展覽期間在忠泰美術館也買得到!還有平田晃久本人簽名的限量版!(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Terry Lin)
 
Q:您童年時期在大自然中的經驗可說是您獨特建築觀的起源,除此之外還有哪些重要的影響造就了您的建築觀呢?

比起表現自己的個性、對藝術性的追求,我更有興趣的是去「發現」內在的思考方式(也呼應了東京個展和作品集的標題「Discovering New」),表面上看不見、藏在裡面的事物,如果我能找出來、而且把它們轉換為大家共同的財產,這是我有興趣的。雖然相較之下我對表現個性比較不感興趣,但這不代表說我認為它不重要。尤其是我獨立開業之後需要創作自己的作品,就更了解「創造性」的重要。

學生時期,原廣司的著作〈均質空間論〉(收錄於《空間〈機能から様相へ〉》一書)帶給我非常大的啟發,他在文章中回顧了強調「機能主義」的二十世紀現代建築,所有東西、空間必須是均質的,這也刺激我去思考:當我在創造一個新形態的建築時,必須要超脫這種均質的、屬於上個世紀的建築型態。

在哲學上,我也受到法國哲學家傅柯很大的影響,我讀到他所提出的「知識型」理論(Episteme,出自傅柯 1966 年出版的《詞與物——人類科學的考古學》一書,他認為每個時代都有自己一套產生知識與傳達知識的規則,這就是各自的「知識型」)很有共鳴。我認為在創造建築的時候也像在創造思想,它是一個「思想的空間」,每一個時代的建築樣式都反映了當時的思想,這也呼應了剛才提到的原廣司的論述。

Q:看來「閱讀」也對您的建築觀有很大的影響。在閱讀之外,平常還會從哪裡汲取建築的靈感呢?

我是個很喜歡「觀察」的人,不管是自然的風景、街上路人的行為,都可能是靈感。其實這跟我小時候喜歡捉昆蟲是類似的概念,觀察到了什麼有趣的就把它們收集起來。

Q:您在 2011 年左右就參與「高雄流行音樂中心」的競圖,之後也陸續收到台灣建案的邀請,更在台北完成了「富富話合」作品,可以分享這一路走來的軌跡嗎?

「高雄流行音樂中心」競圖雖然只拿了第二名,但對我來說,是和台灣開始產生連結的重要起點。這個競圖是在 2011 年,也是日本發生 311 大地震的那一年。因為震災,建築師們應該都受到了衝擊、開始思考建築的「社會性」議題。也正好是我在思考這些議題的時候,因為競圖的契機,台灣的業界開始與我接觸,當時台灣業主與我討論的案子(如本次展出的「Taipei Complex」和後來未建成的金山「Hotel J」等)規模都比較大、比較有社會影響力,有了可以實踐我的建築思考的機會。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了忠泰基金會的李執行長,還有促成了現在的「富富話合」。


「釜石市復興計劃」的手稿,這次展覽中也能看到喔。(Photo Credit:Akihisa Hirata Architecture Office)

這次個展中的「釜石市復興計劃」因為建材的造價太高而無法執行(只有計劃中的「釜石幼兒園」實際建成),後來我把它的概念在「富富話合」實現。「釜石市復興計劃」中,我用很多的屋簷創造出既不是室內、也不是室外的空間,「富富話合」雖然看起來不像「釜石市復興計畫」,事實上是以垂直的方式去整合這樣的空間。

後來也參加了台南市美術館的競圖,雖然又是第二名,但這個概念我也把它帶到了忠泰的「Taipei Complex」。「Taipei Complex」雖然是個私人開發案,但我希望把更多的公共性帶入這樣私人開發的建築,這是我當初設計的重要概念,所以裡面才會有這麼多公共空間、甚至是山丘。

這樣一路走來有八年,我覺得我在日本的案子和台灣的案子之間是相輔相成,有些我在日本沒辦法實現的想法,我在台灣可以用不同的樣貌去傳達、呈現,這就是我這八年來跟台灣之間的淵源。

Q:剛才提到的「釜石市復興計畫」和「富富話合」,它們都是由許多小屋簷構成的集合,這樣做是為了保持個別空間的獨立性嗎?

這些屋簷雖然每個都是小小的,但每個都聚集起來的話就可以「聚沙成塔」,這很符合我們當代「資訊社會」的樣貌。例如網路上像「#Metoo」這樣的運動,剛開始可能只是小小的、零碎的聲音,但最後能匯集成很大的影響力,這就是社群媒體的力量。

另一方面,在「富富話合」這個案子,因為建築法規上「容積率」的計算,拆成小屋簷的話,既可以保持戶外空間、又能做到「容積率」最小的耗損。此外,因為這些小屋簷所帶來的空隙,會讓整個建築的通風和穿透性都比較好,我是綜合以上這些考量而做了這樣的設計。

 
左圖:已經落成的「富富話合」位於台北,概念來自平田晃久在日本未能實現的「釜石市復興計劃」。(Photo Credit:忠泰美術館)
右圖:「人間自然」展示的「富富話合」模型和影片。(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Terry Lin)


Q:「富富話合」特別以陽台空間聚合鄰里關係、連結外在環境,這是您理想中的住宅形式嗎?

以河川來比喻好了,經過人工整治、例如截彎取直的河川,它其實喪失了很多「纏繞的相容性」。所以我會希望在建築這樣人工的空間中,可以盡量跳脫過度人工的規劃,讓建築可以從人性或是動物性的觀點來思考,在「富富話合」也是。在既定的集合住宅的條件下,我盡量將台灣在地的生活方式融入其中。

Q:您對建築採取一種開放的態度,設計「太田市美術館.圖書館」時更邀請市民和營運單位進行多次討論,未來是否會希望與其他領域的專業(例如您所重視的自然、生物領域)有更密切的合作呢?

我認為如果討論只侷限在單一的專業領域內,特別是已經發展很成熟的專業領域,其實很難會有新的火花;反而是跨界的不同領域交流,才會產生更多的可能性。

就像我們在設計建築的時候,大家都會在意它的採光如何,但像風怎麼吹、水怎麼流……這些同樣重要,也需要聽取不同領域專家的意見。如果把城市當成一個生態系來思考,當然需要更多不同的專家一起來參與這個城市的發展;例如交通專家可以提出怎麼去紓解周遭的流量,沒有這些各方面的專家去討論、檢討的話,要誕生一個新的城市是很困難的。

Q:可以分享您最新進行的計畫嗎?

這次也有展出的「八代民族傳統藝能傳承館」(暫名),因為「八代妙見祭」是個傳承數百年的無形文化遺產,許多人都背負著這個文化,所以在設計過程中,我必須兼顧它的歷史傳承和建築的當代性。建築材料上用了混凝土和木構造,木構造是以傳統的樣式去呼應祭典的意象,但建造上卻要依賴高科技完成。「八代民族傳統藝能傳承館」在各方面對我而言都是很新的嘗試,也相信它是一個很新的建築概念。

 
位於日本九州的「八代民族傳統藝能傳承館」一案正在進行中,「人間自然」個展也展出此案的圖稿和模型。(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Terry Lin)

Q:在建築上有什麼未來的目標呢?

因為我是在大阪長大的,大家聽到大阪可能都會想到搞笑藝人,「搞笑」這件事對大阪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小時候在學校也是,有趣的男生比帥氣的男生更受女生歡迎,所以幾乎每個男生都會想著「我一定要很有趣!」。這也是我的一個目標,因為目前在我的建築中,我還無法展現出這種「幽默感」。雖然我對建築有一套自己的論述,但如果一直這樣一本正經地去論述的話,最後會脫離「人」、變得沒有親切感,所以接下來我希望不要這麼正經,而是在我的建築中表現幽默感、讓人覺得親切。

怎樣的建築是有幽默感的呢?我認為藤森照信的建築就是,他顛覆了很多大家既定的想法,不過這不是說我想變成他那樣喔!(笑)另外像安藤忠雄也是大阪出身的,他講話非常有趣,可是他就不會在建築中去表現幽默的一面。
 
Q:現在最想嘗試的是怎樣的建築類型?
 
想嘗試的有很多呢……(笑)到現在為止,我做了許多「像城鎮的建築」(例如「太田市美術館.圖書館」,走在其中就像走在太田市的街道上漫步一般),但接下來想嘗試的是「像建築的城鎮」。在既有的城鎮裡,如何透過建築在地方上創造出更多「纏繞的相容性」?也不一定要由我來設計,可以融入其他人的作品,如果能有這樣宏觀的規劃的話是我未來的目標。但是這跟「都市規劃」又不一樣,「都市規劃」比較是照著制度和法規去走,但我理想中的都市規劃是更以建築為出發點的。

Q:最後一個問題,對您來說,什麼是「A Better Tomorrow」?

 
不同於其他問題,平田晃久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經過一陣子的思考後寫下「野生都市」這個答案。(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Terry Lin)

現在的大都市大多面臨「少子化」的問題,人口未來會慢慢衰減,也會讓城市有更多的空隙,空隙中就有更多「纏繞的相容性」的可能,也能做更多綠化、以更自然的方式呈現。不光只有綠化而已,人也是,如果能有更多「野性」、更回歸動物性的話,這就是我想像中的「A Better Tomor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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