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台北市廣州街與康定路一帶阡陌縱橫,有豔名遠播的聲色粉味,也有廟埕裊裊香煙下的人聲鼎沸;當時家中開拖鞋廠,年僅6歲的鄭宗龍總跟著姐姐弟弟外出擺地攤賣拖鞋。那年代毋須攤位,拖鞋都直接放地上賣,他最初的擺攤經驗就在和平西路附近,現今小北百貨的位置,為了賣得更多他們也到賊仔市碰運氣,混一陣子發現這邊龍蛇混雜,後來才又移到夜市裡人潮熙來攘往的仁濟醫院前擺。
走進夜市裡人潮熙來攘往的仁濟醫院前,鄭宗龍一看到有人在表演,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Photo Credit: AAA城市藝術生活誌、Photography by 林政億 Terry Lin)
擺攤不難,叫賣才是。第一次要張口吆喝時,鄭宗龍話梗在喉間,靦腆地喊不出來,那刻像冬天要下水游泳前的遲疑,緩慢伸腳,碰水又縮了回去,但只要唰地一躍而下,叫出第一聲,膽子出來就沒問題了。此後的艋舺對他來說就像個舞台,他是戲子,是亂吼亂叫、大聲呼喊讓客人目不轉睛的武場,而負責算錢的姐姐和弟弟看來則像文場。
但骨子裡不太愛講話的他,其實更喜歡觀察,什麼都看,像老一輩說的溜溜秋秋(閩南語,意指眼睛看來看去),見到警察得拔腿就跑,也常有形形色色的人走來走去,特別是濃粧豔抹的阿姨們尤其讓他印象深刻,「畢竟那麼小的年紀,當時看到的,真的很超現實、很限制級。」 那是鄭宗龍對世界正充滿好奇心的年代,沒人管束、自由自在,卻砰地點燃了記憶中最快樂的童年時光。
萬華對鄭宗龍而言充滿了許多童年的記憶。(Photo Credit: AAA城市藝術生活誌、Photography by 林政億 Terry Lin)
在華西街觀光夜市的長廊裡,宗龍左顧右盼的張望,經過「台南擔仔麵」時,更笑說小時候,這是有錢人才吃得起的餐廳。(Photo Credit: AAA城市藝術生活誌、Photography by 林政億 Terry Lin)
龍山寺是他宗教信仰的中心, 也是幼時放學後的大客廳
在約定好的時間,一襲黑衣黑褲的鄭宗龍在艋舺接近黃昏的光下遠遠走來,他背脊挺直、走路快,步伐大,迎著光格外有種電影場景的氛圍;但開口那句親切的「我是宗龍!」又一下子把不熟稔的彼此,瞬間拉近距離。 行走在艋舺街上,他經常左顧右盼,走著走便指起舊居位置談論過往,經過青草巷又吆喝大家來呷涼喝杯青草茶,轉身瞬間還蹲下來把玩賊仔市隨興擺放在地上販售的手環、玉佩,像還不想長大的小男孩,泡在童年裡,有種不言而喻的自在。
在青草巷亂逛時,宗龍一看到販賣青草茶的店家立刻吆喝大家來呷涼,邊喝邊逛比較快活。(Photo Credit: AAA城市藝術生活誌、Photography by 林政億 Terry Lin)
一到賊仔市鄭宗龍就忍不住蹲下來把玩,露出難得一見的孩子氣笑容。(Photo Credit: AAA城市藝術生活誌、Photography by 林政億 Terry Lin)
然而一進到龍山寺,虔誠如他立刻雙手闔十;因為在艋舺,盤據在他內在不停迴響的共振,始終是象徵民間信仰與宮廟文化中心的龍山寺。 他笑說,以前小時候很常在正殿裡納涼,跑到神桌下鑽來鑽去,神明對他而言相當親切。因此即便搬離萬華多年,舉凡家中安太歲、點光明燈甚至遇事求籤,鄭宗龍都還是會不辭千里回來龍山寺。像去年雲門舞集前往歐洲巡演出發前、返台後,他也必定會來跟菩薩打聲招呼,祈求一切平安順遂。
一進到龍山寺鄭宗龍便雙手闔十,虔誠祈願,因為這裡是他的信仰中心,從小到大都沒變過。(Photo Credit: AAA城市藝術生活誌、Photography by 林政億 Terry Lin)
在眾神相百變姿態中, 啟蒙肢體表現美學
正殿側邊的十八羅漢,或凝神觀物,或展現神通,姿態持物各異,這是他年幼時對肢體表現的啟蒙。繞進後殿最右手邊,還有一尊彷若在跳舞的神明,祂是文曲星轉世的大魁星君(也稱文魁夫子),亦為北斗七星第一至第四顆星,其造型完全根據「魁」這個字形而演繹出一腳向後翹起的姿態,鄭宗龍笑說,就像在跳舞一樣。這也讓人不禁想起《十三聲》中以身體編纂鄉土、以舞作賦形時神祇家將一一現形的動感姿態。 尤其在龍山寺,所有神明的樣態以及擺設的色彩都非常台灣。
但什麼是台灣的顏色?鄭宗龍指著牆面古樸的紅,神像旁長年不滅的紅光與白燈,以及記憶中初一十五身著袈裟誦經的黑色身影;它們是世上碩果僅存的神降美學,也是童年記憶裡神明遶境時喧騰的嘉年華聲勢,都值得被好好保存。 一如信奉道教的母親,逢年過節大拜拜時,總備好整套完好無缺的金紙、滿桌葷食素菜,「白鯧魚可以吃個三天,滷肉吃三天,我那時經常希望她不要再拜拜,太辛苦了。但當她不再這麼做時,家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這些兒時記憶通通都在鄭宗龍的骨子裡,最後亦形成了創作裡的靈感來源。(Photo Credit: AAA城市藝術生活誌、Photography by 林政億 Terry Lin)
一代傳一代, 民間信仰裡的聲音美學
鄭宗龍從《十三聲》、《大明》、《乘法》到《定光》,都選擇與音樂人林強合作,因為兩人都想從傳統中取材。特別是創作《十三聲》時,他總覺得記憶裡有一塊想說但還沒有被整理出來的東西,因此最初只是讓舞者試著叫賣、吆喝客人,再從聲音及身體的動作開始發展。 為此強哥的配樂加入了更古早的《滿州小調》、《牛母伴》,以及民間信仰中一聽就讓人起雞皮疙答的經文旋律。
「因為我們都保持開放的心態,包括去找桌頭教唱請神的咒語,其中有一首就跟清水祖師爺有關,也有請張天師的。但其實宗教並不是重點,而是藉由民間祭儀的歌曲去傳達台灣獨有的抑揚頓挫、音調、味道與節奏感。這是生活在現在的台灣很難聽到的,卻是從這個地方長出來,而且一代接一代流傳下來的東西。」
台灣的顏色,其實也是廟宇的顏色,根深蒂固成為我們無可磨滅的文化養份。特別感謝青山宮協助拍攝。(Photo Credit: AAA城市藝術生活誌、Photography by 林政億 Terry Lin)
艋舺清水巖祖師廟是宗龍小時候趴趴走會經過的地方,而在舞作「十三聲」中同樣也有取自於此的聲音素材。(Photo Credit: AAA城市藝術生活誌、Photography by 林政億 Terry Lin)
從《十三聲》大動作扭腰, 到《定光》專注腳下的各種拐點
然而2016年的舞作《十三聲》與今年10月首演的《定光》,是鄭宗龍內在光譜的兩個世界。《十三聲》將母親口中60年代萬華街頭藝人忽男忽女、變化多端的形象,編排成舞作;融匯神明出巡時的闊步搖擺,起乩似的抖動,也把身體語言集中在扭動的腰部,不只驚豔一票台灣觀眾,也震懾了國際舞台。
但面對《定光》,是回溯兒時父親帶他遊戲山林、手舞足蹈的自在,也是他做為舞者極度嚮往的快樂。因此他嘗試探索新的肢體語言,感受腳踩在土地上所產生的各種反饋,從《十三聲》拋甩般的舞姿,搖滾式、砸吉他的喧鬧能量,到《定光》專注生態間蟲鳴鳥叫的自然本質。鄭宗龍笑說,「沒辦法!年紀漸長,花開有時。」
2020年首演的《定光》讓鄭宗龍的編舞再度回歸肢體最純粹的美學。(Photo Credit:衛武營)
那麼, 關於艋舺的故事說完了嗎?
當舞台上所有的反骨嚎叫炸遍全場之後,搖擺著身驅的舞者漸漸收束於緩慢落下的布幕,貫穿整齣《十三聲》的那尾鯉魚轉身之後究竟帶走了什麼?艋舺的故事真的說完了嗎? 鄭宗龍沒說死,或許會再回艋舺,又也許不會,但若是有,應該會再安靜些;然而在創作的路上,走啊走的總會不經意與某個時期的自己狹路相逢,正如艋舺之於鄭宗龍是一席舊夢,不知道夢醒之後,當年那個住在艋舺的6歲小男孩,是否還等在廣州街與康定路的十字路口,準備跑過下一個黃昏?
2016年的舞作《十三聲》是鄭宗龍將艋舺所賦予他的養份編排成舞作,今年即將再度登台演出。(Photo Credit:雲門舞集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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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宗龍,雲門舞集藝術總監
1976年出生,來自台北艋舺街頭,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稱他是從「泥土裡長出來的編舞家」。曾任雲門舞集獨舞者,2002年起開始進行編舞創作,作品屢屢獲獎,舞評家曾盛讚其為「國際舞蹈界新鮮而獨特的聲音」。代表作包括2016年以六零年代萬華街頭藝人為靈感震憾感官的《十三聲》、2019年攜手冰島後搖樂團Sigur Rós(席格洛斯)極具當代語彙的《毛月亮》、2020年最新作品《定光》,與林強、張玹一同合作,從自然中尋找肢體的另一種可能。
【拍謝少年的西城之歌推薦歌單】
建議閱讀這篇文章時搭配服用以下專輯
Album:驚蟄
Artist:林強
作者:拍謝少年 薑薑
(翻攝CD封面 :余松翰 )
還記得這張專輯的紙標上是這樣寫的:「中年男人在中年的驚蟄,是人生的態度,也是對音樂反芻後所得到的ㄧ縷清香。」想起去年看了鄭宗龍的毛月亮,觀賞的過程中很明顯能感受到那種走過千山萬水之後,躍躍欲試想在創作上突破的企圖心,像是當年聽到林強這張《驚蟄》裡Doesn't Matter一曲唱的:請多用感覺,別猜我是誰......這張表面上聽起來充滿電子聲響的一張專輯,細節裡卻藏了許多關於島嶼生活的誠懇傳唱,種種心意已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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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1/5/9 (日) 15:00-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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