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的起源幾乎都與水相關,水的記憶與人類的歷史等長。澎湃的浪濤海岸讓無數詩人歌詠、藝術家豪氣大作;川流不息的瀑布激動著舞者的姿態;無論是細涓長流 的小河或熱情的噴泉,奔放的心靈都託付於此。在高度發展的城市裡,建造一塊水之起源提醒著我們的來處、向自然親近的天性,以崇敬的心讚頌神聖的生命流動。

去年十月底,地景建築師勞倫斯哈普林(Lawrence Halprin, 1916-2009)以九十三歲的高齡辭世,十二月的時候在舊金山一座猶太教教堂舉行的莊嚴告別式,到場致意的人囊括了美國各個世代的建築師、地景建築 師、評論家、業主和學校教授。建築師唐林林登(Donlyn Lyndon)致詞的時候談論了他所欽慕的 Halprin 的地景詩學。Halprin 超過六十年的設計師生涯所涉獵範圍很廣,從私人宅院到都市、生態、地景、交通基礎設施的規劃和設計,無所不包,他同時也是引介社區參與式工作坊的先驅之 一。儘管是享譽國際的地景建築師,他的作品卻時常引起使用和保存上的爭議,一直到晚年的時候,學術界對於他的重要性才逐漸取得共識。不論思想、方法、或作 品,他都稱得上是二十世紀數一數二的地景建築師。

Halprin 的作品特色中最為人知的,就是美國大小城市中的水泉設計了。然而這個故事必須從他的自家後院開始談起。1955年,Halprin 在舊金山灣北岸馬林郡(Marin County)的山腰上和建築師 William Wurster 共同設計建造了自己的住宅。他同時也為了舞蹈家妻子安娜(Anna Halprin )搭蓋了獨特的戶外舞蹈平台(dance deck)。在山坡上搭建的木台上,可以凝望遠方塔瑪帕山(Talmalpais Mountain)的頂峰,山脈屏蔽了冷列的海風,過濾了太平洋來的新鮮空氣。在紅木林和原生橡樹的環抱中,平台的造型就像身體和環境之間的關係,順著地 形和樹林伸展或退縮,成為 Anna 編舞的主要靈感來源。實驗音樂創作者凱吉(John Cage)和舞蹈家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曾經在此示範交流。1960年代在紐約發起 Fluxus 藝術運動的幾位藝術家和編舞家,也都曾經是 Anna 的學生。Halprin 夫婦和他們的藝術家朋友類似,都以身體為媒介探索行動、感受、時空之間相輔相成的關係。1966和1968年的夏天,他們甚至以「環境中的實驗」和「社 區」為主題,共同為舞蹈家和建築師舉辦了數個星期的密集式參與工作坊,探討了人類個體和團體之間的社會溝通,以及和環境之間的深層心理需求。

身為設計師的 Halprin,也在內華達高山上(High Sierra Neveda)尋找更親近自然的生命力。有段時期的每年夏天他會獨自一人到山上健行露營,親身體驗攝影師亞當斯(Ansel Adams )流連忘返、捕捉光影的荒山野地,以及二十世紀初自然保育先驅約翰繆爾(John Muir)幫人牧羊的時候與自然融為一體的超體驗感受。他也從1959年開始有系統的建立自己的素描簿,像垮世代(Beat Generation)的作家那樣藉由速度、連續感,以及即時即刻的觀察來探索內在的創造力。Halprin 後來設計都市空間時候,甚至帶了電影設備到山上捕捉山澗的湍急和岩石的節理,他不只捕捉自然的外觀,還試圖理解表象背後的形成歷程。他說:「我們必須從自 然的書本中取一片葉子,由此推出我們的解法,而不是強硬套上這些解法。我們不應該拷貝自然的外在形式,而是她的運作方式。」這篇文章《地景中的社區》 (The Community in the Landscape)寫於1961年。在往後的整個1960年代,Halprin 把這些課題實踐在地景和都市設計中,見證了事務所的全盛時期。

為什麼要把自然的體驗帶到都市中心裡?在 Halprin 的有機思想中,人為環境必須能夠滿足人類本能中的生物需求,所以他說:「社區必須像生物性結構那樣是我們無可迴避的,就如我們的生物性需求一樣。」而最和 人類最親近的,就是水的原始記憶和各種表現型態了。以舊金山市為例,它事實上是一個三面環海的半島,從南灣的大蘇爾(Big Sur)和蒙特瑞港(Monterey),到北灣的海岸農場(Sea Ranch),浪濤千萬年來拍打著地殼推擠造成的海岸山脈,整個海岸地帶都是詩人歌詠和藝術感受的泉源。這股自然的生命力和社會的多樣性,也左右了城市的 激進性格。1989年舊金山大地震之前,還可以在港務局的城市地標Ferry Building旁邊看到因為市民抗議而蓋到一半的高速公路。近旁通往金融區的交流道所擁抱的,就是 Halprin 設計的賈斯丁賀曼廣場(Justin Herman Plaza, 1962-1972),以及其中藝術家 Armand Villaincourt 設計的噴泉。這座特殊的水景奇觀由方正粗厚的混凝土管組成,以各種角度折屈,水流從管口洩流出來。Halprin 在水面上設置了供人穿越行走的踏石,從水管下方穿梭而過的時候,途中上方落下的水流甚至有達到五、六層樓的高度,身旁的水花四濺,像是走在深山裡面懸壁飛 瀑的正下方。

水的使用在 Halprin 的設計語彙中,總是和人群的行動密切相關。他早期會用圓形的水池來標記移動的節點,比如舊金山北岸的吉爾德利廣場(Ghirardelli Square, 1962-68),或柏克萊校園中的史普羅廣場(Sproul Plaza, 1957-1961),而水池的邊緣高度總會適合坐下,邀請行人的佇留。日後設計的水景就日趨複雜。賈斯丁賀曼廣場再往北一個街廓,位於Levis 牛仔褲總部的李維廣場(Levis Plaza, 1978-82)就充分發揮了水和身體之間的各種互動模式:矗立的巨岩頂端有水泉洩下,引起行人的注目停留,兩旁樹籬圍起的開口進入之後柳暗花明,可以環 繞著巨石水池行走的水上踏石串起的步道,角落升起的水梯頂端也有泉水湧出。Halprin 的水泉設計中最獨特的,是利用水的收集和運動來邀請行人和環境互動,使他們從觀眾變成參與者。他在波特蘭市中心音樂廳前的凱勒廣場(Ira Keller Fountain,  1965-70,原名Auditorium Forecourt Fountain),順沿著地形切挖而成的混凝土山壁上洩下的整面水瀑上,是一個個的戲水池,兩側是人和水可以一同滑下的階梯,水池前的石板則成為表演的 舞台。水的聲音同時也在都市中創造出阻隔作用的「白噪聲」(white noise),不論是西雅圖的高速公路公園(Freeway Park, 1970-1976),或是李維廣場入口旁邊,順著懸崖峭壁洩下的瀑布在汽車呼嘯而過的公路旁還能夠形成靜謐的角落。

1960年代動盪的美國社會中,各種政治和社會運動風起雲湧,在強森總統「偉大社會」(Great Society)的改革政策中,都市開放空間的設置不僅是為了市民的休閒,也是為了收納、疏導社會變遷所造成的各種不適和衝突。Halprin 在實質空間的規劃和設計中實踐了他對身體、社區、生態和美學的思考,這些都市空間可以媲美歐姆斯德(Frederick Law Olmsted)在十九世紀於美國創建的各大都市公園系統,以及背後所包含的民主理想。

理想的另外一面自然是天真,然而 Halprin 思想成熟的時候正值環境思潮與生態科學興起的年代,當時多位都市學者、現代建築師與前衛藝術家或許都有個共同的體悟:生命的過程,其實是和環境息息相關 的,而身體的行動常受到環境所限制或者誘發,人類的行動也會改變環境以及其他人對環境的感受。面對「改變」的樂觀精神,正是環境設計專業之所以存在的根本 基礎。提昇意識中的感官知覺之後,也讓「行動」本身成為社會力量和生命力量的自然展現。於是我們走出舊金山聯合國廣場(United Nation Plaza, 1967-74)的捷運站出口的時候,會看到Halprin在噴泉濺溼的花崗岩上刻下了 John Muir 在《夏日山居》寫下的話語:「當我們試圖獨立挑出任何事物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它和宇宙裡的其他所有事物都連結在一起。」

Lawrence Halprin@美國文化地景基金會

延伸閱讀
《Cities: Revised Edition》 | The MIT Press
《The RSVP Cycles: Creative Processes in the Human Environment人類環境中的創造過程—RSVP環》 | 臺隆書店
〈The Community in the Landscape〉《American Institute of Architects Journal 36》| AIA
《Where the Revolution Began: Lawrence and Anna Halprin and the Reinvention of Public Space》 | Spacemaker Press
《Notebooks 1959-1971》| MIT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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