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年80歲的伊東豐雄,不僅是日本代表性建築家之一,2013年普利茲克獎評審團將他譽為「永恆建築創造者」,從私人住宅到如「仙台媒體中心」、「台中國家歌劇院」等公共建設,一個個皆是親和自然、希望創造出與所有在建築中的人們「共感」的作品。而當代多位具有影響力的日本建築師,如平田晃九、妹島和世,更都曾於伊東的事務所中工作,孕育出眾多建築人才。
 
今年由伊東豊雄親自撰寫、謝宗哲翻譯的《相聚於美麗的建築中》,是伊東先生在2019年住院期間隨筆寫下的散文匯集,他將小時候的生活體驗,與一路一來追尋建築之路的思考,在書中娓娓道來。本次我們特別摘錄其中兩個小節〈如同潛入地下的建築〉、〈曖昧的日語所創造的身體性〉,細細講述他所思考的建築本質,以及如何將身體性、日本語境及文化呈現於建築之中。
文/伊東豊雄 譯/謝宗哲


(Photo Credit:藤塚光政
 
如同潛入地下的建築(地下にもぐっていくような建築)
 
  大學畢業後進到菊竹清訓建築設計事務所,學習到「建築並不是理論」、「如果(此物)不是自己用盡全身的力氣覺得可行,也沒辦法讓人認可」,因此我開始覺得「建築這東西還真有趣啊」。
 
  那麼,回到這個原點,基於自己體感設計出來的建築,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呢? 我在深夜的病房裡,一邊瀏覽著過去的作品集,一邊思考著。
 
  早期建造的「中野本町之家」(一九七六年),此刻我重新體會到它在我自己的內在占了極大的分量。那是我為姐姐設計的馬蹄型平房,幾乎沒有面向外側開的窗戶,只有在面中庭的內側和天窗處開了小窗,連入口都很難找到。對外界來說,是非常封閉的形式。當時,常被說是地表上的地下空間或洞窟般的空間。
 
  但對我自己來說,用身體來思考建築這件事,感覺是在「中野本町之家」這個案子中實現的。在那之後,我察覺到,基於自己身體感覺的建築就是像「中野本町之家」那樣沈潛於地底的內向式建築,而那大概也就是我自己的「身體性」。
 
  這樣一來,我反而想要離開這樣的「身體性」。

  若用比喻來說的話,也就是我開始想從地底下走出來,到地面上。只不過,試圖離開自己體感做的東西,果然因為是用頭腦思考、刻意做出來的結果,總讓人不免感到生疏冷漠。從三十幾歲開始,不斷重複著這樣的循環。


「中野本町之家」。照片前方的白色小門是玄關。(Photo Credit:多木浩二)
 
「中野本町之家」管狀的內部空間。從天窗注入外部的光。(Photo Credit:多木浩二)
 
  直到我在台灣設計了「臺中國家歌劇院」(二〇一六年)。在這棟建築裡,也有被稱為宛如洞窟般的空間,與「中野本町之家」的某些地方有共通之處。因為種種因素,臺中國家歌劇院前前後後總共花了十一年才完成。就在竣工的瞬間,不禁感嘆自己的建築人生整整轉了一圈――這是我建築生涯中的一甲子。
 
  就這樣,在回顧自己的建築時,像是流動的空間、體內回歸之類的等等,雖然可以用各種說法來談,但我還是覺得洞窟式的空間是我自己的本質。像是「下諏訪町立諏訪湖博物館.赤彥紀念館」(一九九三年)之類的作品,雖然我並不覺得是傑作,但對我而言,卻是充分展現了身體性的建築――如果硬是用語言表現的話,便是「雖處於地上,卻像是洞窟」的建築。洞窟只有內部而沒有外部,也就是沒有外形。「中野本町之家」也是如此。


故鄉諏訪湖畔的「下諏訪町立諏訪湖博物館.赤彥紀念館」。(Photo Credit:遠流出版提供)
 
  但在那之後,「該怎麼處理建築外形」對我來說,是經常覺得很煩惱的問題。我一直在想,如果建築可以沒有外形的話,那該會件多麼開心的事啊。
 
  像豆腐那樣切成四四方方的外觀,就結果來說呈現了外形,但卻不是有意為之的外形表現;那是從內部長出來的東西,在其擴張境界上截斷而成的「剖面」,這是我常用的說法。也就是說,沒有建築立面的概念。而關於室內的概念,在我的想法裡也幾乎是不存在的。
 
  不過就洞窟而言,會有入口或出口的孔穴。因此在說明臺中國家歌劇院的建築時,若比喻成「人體」就很容易理解。
 
  人類的身體是數個器官的集合體,並以鼻子、嘴巴、屁股等開口部位來和外界產生連結。同時,人類在母體裡的時候是最受到保護的時期,離開母體到外界,暴露於環境之中,就必須保護自己才行。所以,我認為那份想要回到如同母體裡般安全之所在的想法,不就是「體內回歸」的願望嗎?


台灣的「臺中國家歌劇院」的劇場前廳(Foyer)。(Photo Credit:©National Taichung Theater is built by the Taichung City Government, Republic of China, Taiwan)
 
  以前,在早稻田大學授課,擔任兼任講師時,我曾在「設計演習」(設計演繹與習作)的課堂上,出了一個「請做出自己喜歡的空間」的設計題目。結果,女孩子們繪出了宛如漂浮在半空中的、或是樹屋之類的空間;而男孩子們則做出了防禦性的空間構造,如同潛進洞窟,或者以盔甲包覆身體般的建築。在男孩子心中,或許藏著想要再次回到母體的願望吧――或許我也有那樣的本能。
 
  每當接到案子,在思考建築架構的過程中,首先會由幾位事務所的同仁組成團隊,一起發想。在反覆試驗、錯誤、不斷探索的過程中,有時候會有可行意象造訪的瞬間,但也會碰到再怎麼想都行不通、毫無靈感降臨的膠著。有些時候無論再怎麼思考就還是會塞住,有些時候也會有「若是這樣的話就沒問題」的情形。
 
  非常不可思議的是當思緒順暢的時候,大概所有參與的成員在意見上都能夠達到一致。不如說從這個時間點開始,才有了如果如此的話,那也許還可以這樣或那樣,獲得能夠與日俱進持續發展的契機。在這樣的過程中,從自己身體發展出的意念逐漸具象成形,相當能感受到創作的手感。
 
  因此,比起自己的建築,在看別人的建築時,會馬上感應到那大概是用頭腦思考做出來的結果或者是全身全靈所創造出來的結晶。若是只用頭腦做出來的建築,我完全無法湧現任何興趣。這種事,只看照片不會知道,讀文章也不會懂,只有到現場去看,才會覺得有趣。
 
  這大概是因為,建築本來就和人的身體息息相關的緣故吧。
 
曖昧的日語所創造的身體性(曖昧な日本語がつくる身体性)
 
  我認為自己的「身體性」,是透過語言所創造出來的。也覺得一直以來用日語思考,和這樣的「身體性」密切相關。對自己而言,到底有什麼所謂真確無誤的東西嗎?――其實從以前我也一直存疑。但在一邊回顧、一邊省思的過程中,我體會到「曖昧」其實也是自己的性格,接著逐漸形成我自身的本質。而日語所蘊涵的曖昧性,的確帶給我極大影響。
 
  畫出一條直線的動作,就是在曖昧性當中追求相當明確的事物。因此對我來說,相較於直線,還是「曲線」比較適合自己。
 
  尤其討厭創造完全被直線包覆的房間、以及訂出境界的這些事情,那些明快的事物,總之就是讓我覺得哪裡不對勁。
 
  由於總歸還是得做出房間的,而與直線直接相關的是幾何學上的問題,雖然覺得不使用幾何學就無法處理建築,但我還是很想否定光靠幾何學才能蓋房子這件事。雖然幾何學也有其必要,但我就是會想要去拆解它、想將其曖昧化,這樣的意識經常在我的腦海裡運作著。感覺上,我自己的建築就是成立於在這樣的狹縫之中。
 
  以「仙台媒體中心」(二〇〇〇年)為例,裡面有好幾張水平的樓板,也有筆直的管子,兩者共同構成了媒體中心這棟建築。若沒有水平的地板,建築就難以成立,但若只有水平向度上的堅固結構,也蓋不出那棟建築。所以說,像這樣的糾纏、矛盾與葛藤,可以說經常就在我的體內。雖然用了直線,但其實直線本身卻是自己一直想否定的對象。
 
  日語是「曖昧的語言」這件事,我一直都認為對我來說是非常大的救贖。
 
  在美國工作的時候,曾經委託過翻譯,在那時候,當我說出自己「可能會這麼做」的曖昧說法時,卻被翻譯成確定的語氣。由於自己多少也懂得一點英語,我一邊想著「不是這樣」的同時,也覺得「嗯,還好,幫我翻譯成這樣確定的說法」,有一種相當矛盾的感覺。
 
  現代建築,依然處於壓倒性的現代主義思維的影響當中,尤其西歐,用一種看待邊陲之民的眼光,來看日本建築師創造的建築。這當然無所謂,因為一來我覺得那是他們的自由,二來我自己也沒有想成為所謂的中心。只是,在現代化的社會中,我想探尋的並非歐洲的現代性,而是屬於日本人的身體性。――我想這或許能在往後的時代,成為舉世通用的建築思想。

全文摘錄自遠流出版《相聚於美麗的建築中》

 


書名:相聚於美麗的建築中
作者: 伊東豊雄  
譯者: 謝宗哲
出版社:遠流  
出版日期:2021/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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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林沛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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