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 7 月半,你是否開始小心翼翼、提心吊膽、碰到大小突發狀況便開始穿鑿附會,覺得冥冥之中好像與什麼不可名狀的東西有些關聯......?訪問國片「變羊記」導演左世強和製片張玉青這對夫妻檔,某些時刻我們不禁感嘆,在台灣拍電影,好像比碰到鬼還要更恐怖!歷經行天宮籤文中兩度指示的「驚濤駭浪下奮鬥」,這部很不一樣的鬼故事終究乘風破浪,趕在鬼門關前搬上大螢幕。而故事中的故事告訴我們:

當你真心想變一隻羊,整個宇宙都會幫你完成。
搭上農曆 7 月與好朋友同樂的好時機,國片「變羊記」抓準靈異驚悚優勢,正在這波暑期國片熱浪中強打著。然而,只有看完電影的人才會了解,最恐怖、最強大的往往不是鬼怪,而是人性內心深層、在現實和自我之間不斷糾葛的執念。有趣的是,「變羊記」的誕生除了執念,似乎更順著天意,這一切要從 20 多年前開始說起。
 

左世強和張玉青是大學同學,據說張小姐當年非常孤僻,不愛跟同學說話、下了課就消失無蹤,在學期間兩人的對話不超過 10 句。畢業後,兩人在工作上再次有了連結,卻因工作上的衝突大吵一架(簡單說,左先生的編導團隊向張小姐公司提了形象廣告腳本,不料被狠狠打槍),負氣斷訊。直到 2 年後農曆年節,他們在行天宮相遇,繼前一次的不歡而散,這次的連結,他們步入紅毯(原來不只月老專長作媒,關聖帝君也有在顧姻緣!)。
 
這對互補夫妻,一個在創作的路上緩緩摸索,一個清楚知道該怎麼在現實社會中找到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一個漠視條理章法跟著感覺走,一個注重工作中的邏輯性和精準度。婚後 10 年之間,左世強從編導、接案,到曾經試著寫科幻小說(沒賣)、也曾試著找份工作(沒找到),還好「家後」的穩定事業一直維持著兩口生活。既然前方的路都碰上了「此路不通」,左世強翻出多年前譜寫的劇本,花了一些時間整理改寫,「該試的都試過了,也不怕再試這個」,他投了幾個輔導金補助申請,沒想到事情開始有了進展。而當丈夫決定走回拍片路,不忍看他四處碰壁,張玉青便也把工作辭了,全心全力幫夫。於是,這對拍片夫妻,一個導演、一個製片;一個花錢,一個不給花錢,彼此角色對立,吵架難免,但這次不但沒有絕交,還變出了一隻羊,「這是上天冥冥之中要你走的回頭路」,兩人笑中帶淚地感嘆到。
 
「變羊記」從開始蘊釀至今,老天爺在必要時刻總會出現,推上一把。好比拍片期間,在棲蘭山上的幾場鏡頭,老天爺不僅給了天然ㄟ尚好的大霧,還在絕佳時刻送上雷聲大作,當場成了最完美的音效。到底這個故事中還有多少難以言喻的巧合或人為的堅持?讓 MOT/TIMES 繼續陰魂不散地追問下去……
 
Q:夫妻一起拍片,會不會特別容易吵架發脾氣呢?
 
青: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說沒有碰過脾氣那麼好的導演。在片廠不發脾氣,對演員也給很大的開放空間,說說你對演員的表演方式好了。
 
左:我的想法是,電影是個綜合藝術,由很多元素所集結而成。很多導演強勢、希望他人配合你的理念和劇本,不要有太多想法,就是照著做,但我基本上相反,不是很喜歡這樣。我覺得從文字變成影像一定會有變數,而我也滿喜歡這些變數。任何變數都可以延展你原先想的東西,所以演員有的優點我都希望能盡量納入,當然不喜歡的還是會和他們說。
 
Q:可以舉個例子嗎?
 
左:像黃河,他其實很優秀,以前表演的訓練很扎實,每次拍完一個 take,就算我覺得很 ok 了,還是會問他可不可以以自己的想法試一個給我看,大多數他都會答應。雖然他的和我的不致於差到天南地北,但總會有些微妙的不同,所以後來剪接的時候,有部分就選用他後來給的表演。另外像亦捷的表演模式就和黃河不太一樣,黃河可以做到每一次每個 take 的表演都很接近,很精準,當然你要求他一些 surprise 他也會給你。但亦捷就是完全跟著感覺走,不然他會不自然。劇中有一場非常重要的高潮戲,雖然選定亦捷後我們就一直在討論這場戲,但正式開拍時我也沒有太限制太多,希望她根據之前排戲的一些想法和吳朋奉給的一些意見中取揣摩想像。後來她應該是有和朋友討論研究過後,發展整理出一套自己的表演,和排戲的時候不太一樣,卻非常棒。不同演員不同特質,這就是他的性格特色。

 
Q:這樣導演不會困擾嗎,每次都演得不一樣
 
左:不會耶。
 
青:但我們會!分幾個層面來說,每一次演員講的話不一樣,剪接起來會很困難, 而事後配音又沒有現場收音來得好。另外很多國片和電視劇都演的很用力很戲劇化,而一般人在看這種淡淡生活、非戲劇性的表演,他們就會覺得你演得不好。看當前幾個票房國片就可以發現不是演得太用力就是太戲劇化,但導演完全開放讓演員詮釋,自然表演。既然電影是綜合藝術,每個環節都有發揮的空間,包括配樂、服裝、美術,都只給個大方向,讓每個人在這部電影裡都有發光發亮的機會,各自去發揮,而不是完全詮釋劇本。之前常有人告誡我們不能找沒有經驗的人,但他一定找到沒經驗的。比如服裝造型蔣文慈一直都在時裝產業,沒有做過電影。美術陳順築是很有名的裝置藝術家,沒有做過電影,搭配他的學生也沒有。劇組都是第一次拍片,卻要拍難度那麼高的片。
 
左:這樣比較好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不必給他一個框框。
 
青:他就是怕限制大家,所以這個創作過程除了磨練我們自己也磨練我們的工作團隊,再下來就是要磨練觀眾了,哈哈哈。
 
左:另外像這次的攝影曾憲忠非常喜歡「運動」攝影機(利用軌道、角度的變化等)。台灣很多電影喜歡用靜態的鏡頭,我自己一開始也習慣用靜態方式看。和他拍了一兩天後,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常常會調整他,跟他說你不要一直動,不過後來我想說既然已經用了這個人,好像不應該這樣。剪接的時候我們也遇到一個剪接師,同樣很習慣過去台灣靜態的鏡頭和剪法,所以那時候剪出來的第一版,幾乎把之前動態的攝影都剪掉了!後來還是修回來,畢竟都這樣拍了,硬ㄠ掉好像不太恰當。
 
青:他說過,他花了將近兩三個月把所有毛片看完,這些影像有自己的力量,他甚至不確定能不能掌握它。我覺得這就是因為導演所開放出來的空間,才能有這樣預想不到的力量和可能性。這也完全反應在這部片的每個細節裡面,包括拍攝、時程、資金籌措、甚至宣傳,完全都不是我們預期的,甚至每一件事情都超乎我們的預期。這也告訴我們,也不是不要事先做準備,而是當你碰到變數的時候,不要害怕,而是想辦法掌握或跟著他一起變化。不管在作品或是人生,都是很好的哲學。
 
Q:這好像比較像是導演的哲學,但和玉青的應該……

青:完全不同!所以我們才會一直處在拉鋸之中,我們在掌控所有執行細節的人,但創作又講究自由度,所以這個經驗還滿有趣的,需要互相尊重,應該可以開一學年的課程慢慢分享吧!每個細節都有好多事情可以講。
 
Q:說到團隊,在宣傳裡我們看到變羊記的特效在台灣電影上是一大突破,照剛剛聽來讓人發揮也是一種突破,那麼技術或其他層面上也有新的處理方式嗎?
 
左:我相信如果交由國外有很多特效技術團隊來做一定也會強,但台灣一直都沒有發展自己的特效,所以這次嘗試從台灣找人才的情況也比較特殊,加上也沒有經費找國外的,只能信任國內。這次找到的這位一直都做廣告,沒碰過電影,所以這次在製作過程中也有觀念不同的衝突,畢竟廣告製作的經費都很高,作業模式和獨立製片不一樣的。
 
青:一個是非常草莽、需要隨時變動的;廣告則是非常精準、時間非常充裕。另外創作理念也完全不同,廣告是在服務商品,獨立製片是在服務作品。另外特殊化妝的部分,因為我們的經費非常有限,我們那時候發現有個年輕女生程薇穎得了世界特殊化妝大賽冠軍,就主動寫信給他,那時候他正在加拿大幫國外的片子做特效,後來她就回信說他很願意做國片。鬼造型的特殊化妝在預告裡一推出,大家都說從來沒有看過國片裡有這種鬼!倒不是因為技術的難度有多高,但特殊性和風格是國片以來很少見的。而且我們在部落格中有一篇寫到南哥(蔡振南)說這部片人鬼對手戲的呈現方式也是個突破。就像導演說過,一部片的格局和視野不是看經費大小,而是看一個創作者的心智。當初在籌資時,一個大陸的片商曾對我們說:「這種東西台灣沒辦法做,而且做的不好,要不你就把劇本賣給我,要不你就在大陸投資、在大陸做」。我們當然不願改劇本,所以最後完全靠台灣的資金和人才把它完成。

 
Q:這應該也是台灣很多電影創作者遇到的問題,但你們……
 
青:很鐵齒。和電影裡的主角一樣很鐵齒。
 
左:但很幸運的就這樣完成了。
 
Q:關於很鐵齒這個部份,兩位在行天宮重逢、而這部片討論鬼……可以談談兩位對鬼神的想法
 
左:我相信有鬼神。我的骨子裡是很宿命的,但這樣的宿命讓我變得很無畏,因為神明總會有安排,我就去闖闖看。當初剛開始找團隊時,有兩個執行製片紛紛因為他們母親摔跤、斷腿,必須會去照顧媽媽而臨時無法參與。還有至少三到四個副導演因為各種原因而不做了,最後一個是開拍一週前才找到的。另外有個攝影師,原本已經敲定了拍攝,後來開會討論過一次,突然說不拍了!其實那時候我自己還好,但玉青比較容易緊張(編:一般人應該都會緊張吧)
 
青:他講的很帥氣,但其實狀況是隨時都有可能開天窗,每天睜開眼睛就燒掉上百萬。
 
左:我當時真的沒想那麼多,哈。我都跟他講說,上天在幫我們篩選,不要擔心,一定會有更好、更適合這部片的工作人員!
 
青:這就是我說的,很多變數不必去抗距他,反而是去想想看它會不會給你另一種可能,當真正豁達的面對時,原來也是另一條風景還不錯的路。
 
Q:玉青有寫過一篇文章是你們兩度去行天宮抽籤,抽到的都是同一支?
 
青:這真的是把我們嚇到了!準到讓我們很訝異,籤文大概是一開始會驚濤駭浪,但最後會柳暗花明。前段說的驚濤駭浪真的很痛苦,面對人生中的困難,雖然說起來容易,但那段真的是超乎我們的想像,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意志力和能耐去客服,現在講起來雖然有點瀟灑,但真的很痛苦。不過這支籤是中上籤,說是後來會很好,我們也不知道未來是說票房呢?還是往後的參展呢?很有趣,等著看。
 
Q:有沒有一刻是真的很想放棄,覺得再也走不下去了?
 
青:有阿!
 
左:我沒有耶。(眾人大笑)
 
青:因為籌錢的不是他……之前在棲蘭山上拍一幕起大霧的重頭戲,非常非常花錢,光是上山就要 3 小時,那時候我們大部分都是政府資金或自有資金,燒錢燒得快到自己無法想像,一度面臨要停拍,但停拍的損失更大,所以我就自己一個人下山,拿地契到銀行,一個禮拜內把錢借出來,讓拍攝繼續。除了擔任製片,我也是籌資者、會計,可是從來沒弄過任何的帳,也沒和銀行打過交到、不知印章和房地契放哪、一堆公文報告要寫……他們在山上拍片,我一個人在山下面對這堆。還好畢竟自己也工作了 20 幾年,自己在家裡大崩潰後,還是自己把情緒收拾好,乖乖去辦事,拿著錢回山上繼續拍下去。不過,下次拍片我不確定有沒有同等的意志力再經歷這一切。為什麼我念了電影卻遲遲不做電影,是因為聽了太多夫妻因為拍片分手,網路上有很多資料你們都可以查得到!而之前我常常覺得為什麼拍電影一定要用這種土法煉鋼的方式,可是當自己跳下去,特別是當他選了一個那麼難的題材,籌資就有困難度,加上工作人員的選擇完全不照常規,也沒有任何舊的經驗可以套用,一切都靠天註定。
 
Q:你們說「變羊記」裡可怕的不是鬼,而是執念。「變羊記」拍攝過程中,好像也是靠執念才完成?
 
青:我覺得就像我們的影片裡頭說的,人到最後只剩下信念,恐懼最大的力量是來自人的內心,這才是可以真正左右你的事。選擇相信自己的有很多種,當你成功的時候人家會說這是信念,失敗的時候會說是執念,被人家覺得是有偏差的,所以這是人生課題中很弔詭的一個部份。這部片是左世強想要拍的,當中也面臨很多到底要不要相信自己的時刻,因為別人一定也會給你很多不同於你的意見,甚至否定你。我覺得人生中,社會化就是不斷被否定的過程。每個人自處的方式不一樣,有的人選擇發瘋、有的人選擇傷害別人、有人把自己封閉起來,這是個很有趣的議題,在拍攝的過程中也像是在重新認識自己和彼此,做這件事情的意義是什麼。
 
左:關於執念這東西,其實我很喜歡歐洲的一些藝術片,當然也很喜歡商業片,所以我一直希望拍一支既藝術又商業的片子,雖然後來剪接的時候,剪接師廖慶松跟我說不可能。現在看完成的「變羊記」,其實有一點藝術的特質,又有一點商業的特質,而且到了後半段雖然演員越來越少,力量的堆砌卻越來越強,非常厚實的收尾。
 
青:一定要看到最後,因為藝術片往往沒有這麼戲劇化、商業的部分,但看到最後你會覺得票價是值得的。
 
Q:盆景是這片很重要的元素之一,聊聊這部份。 


 
青:這也是來得莫名其妙。
 
左:我在改寫劇本時一直缺了一塊,就是主角的身份職業和背景。我不想讓他從事很普通的職業,希望能找到有趣的點去賦予更多意義,但這部份怎麼想都想不到。後來我甚至開始思考,創作到底是什麼東西?如果所有創造出來的未知,源頭一定是個已知,不可能以未知創未知。那麼已知又是什麼呢?就是人的記憶,你過去所知道的一切。所以,簡單來說,當時我就發現自己內涵還不夠,沒辦法想出這些東西。於是我安慰自己,沒關係,就把過去知道的想辦法拉出來用。很湊巧的當時我家有個空中花園,很大,正在修剪花圃,做防水工程。看到此我聯想到以前聽過的一些古董的故事,最後把古董和盆景結合,變成一個新的概念。
 
青:當我們決定這個題材之後碰到兩個難題,第一是去哪裡找那麼多盆景,而且是要連內行人都可以信服的。後來送完案子發現花博養生館剛好有這些東西,裡面的盆景動輒數百萬,加總有三億價值,馬上就去借了下來(導演插話:這個就是所謂上天安排好了)。接著他唯一憂慮的是,盆景怎麼拍攝?然後我們發現台灣有個得過世界盆景大賽冠軍的徐治豪。
 
左:親自找他聊完之後,發現他真的很幫忙,傾力幫忙。
 
青:為了我們,他甚至自掏腰包買了一盆盆幾十萬、上百萬的盆景讓我們拍攝。他曾說,台灣盆景藝術本來是世界前三名(日本、台灣、義大利),但近日盆景藝術的流派和精神逐漸在中國復甦,就像很多文創人才都被對岸挖走,他們不但挖人,也把樹搬走。台灣沒有這個環境讓人才養成,很多盆景都被丟掉,或無人照顧,但對岸願意出高價把這些東西帶過去,下屆的花博也會在對岸舉辦。徐治豪自己非常重視這個人才外流的議題,雖然一開始覺得我們有點靈異,但在慢慢吸收劇本、合作之後,他覺得盆景從來沒有這種呈現方式,看了很開心。
 
Q;剛剛聊的好像都是遇到貴人,但我們也有看到玉青你在部落格中對世態炎涼所發的牢騷,可以講講這部分嗎?
 
青:當做一件事的過程中碰到困難那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人有義務要幫你。不可避免地你會碰到很多打擊你的人,包括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你,不看好也就算了,有的甚至還會在背後阻止你、重傷你,為了競爭,頻頻看衰你。找資金的過程中我們四處碰壁,但誇張的是當我們還在煩惱著沒錢該如何行銷的同時,老天爺就送了我們一個海報被禁的議題,我們自己也很傻眼。有時候不免感嘆,台灣已經那麼小了,應該更開放一點。比如說我們找片商,片商首先一定會問你:有沒有卡司?有沒有愛情?有沒有校園?有沒有熱血?我們通通都沒有,就再見了!我們最初只想要講一個自己可以認同、好聽的故事,但台灣往往受限在你必須商業化,讓市場可以蓬勃,所以就必須照很多市場的規則去走。以前台灣最強的創作力量,就是他的多元性,不因商業而走。但兩岸開放後,好像大陸有塊大餅,卻讓這個產業逐漸兩級化:越來越商業、人才越來越流失,這是個大問題。上班族有些苦悶是選了這條路就要承擔的苦,這種苦和我們照自由意志所要受的苦是完全不同的,但各有各的苦,所以希望大家能夠更勇敢一些,因為人生只有一次。

採訪整理/林宛縈

變羊記
訪談時導演說:「這個故事太複雜了!真的!很難用一兩句話講出來。」劇本靈感來自魏晉南北朝時宋定伯賣鬼的故事,當鬼變成羊被賣掉之後,如果一直繼續往下追,來到21世紀的2015年,這隻情急之下變成的羊,會發生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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