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表現亮眼的台灣藝術家何采柔,1983年出生於台北,創作範疇從繪畫、雕塑、錄像到裝置,她的作品始終保有一種乾淨、理性的秩序,並精準丈量著作品與人的距離。因為她總是能從看似微小、尋常、再普通不過的日子裡,擷取生活切片中人們不以為意的畫面,讓觀者透過一遍遍的溫習,恍然發現日常的刺點,以及各種習以為常的文化符碼誤植。
 
無論是在北美館《愛麗絲的兔子洞》展覽裡以作品「某日」呈現每扇門後截然不同的風景,或是作品「搖欄」擺盪在監禁護欄與嬰兒搖籃之間的反向語境,何采柔經常以尚未釐清的感官刺激持續搔動著觀者的情緒。
 
究竟她的創作靈感從何而來?家對她的意義又是什麼?MOT TIMES企劃「真實的家」持續帶領大家走入創意人們的家,並與不同攝影師合作,從不同的攝影觀點,趨近記錄他們真實的家、真實的生活。這次我們將透過攝影Naga Chang的鏡頭,來到何采柔的家,看她如何以面對作品的方式去思考自己的住宅空間,以及她又是如何從平凡日常裡,洞見創作的靈光。
何采柔有一雙眼,一雙穿透事物表相直指核心澄澈的眼。然而她從不言明那荒謬與可笑,始終保持距離、留下空間,讓觀者循著自我意識重新思索那些日常皮相背後的弦外之音。

2010年從美國回到台灣的采柔,與河床劇團的相識成為她打磨藝術的基石,她開始有了自己偏愛的光,也逐漸明白一旦有了舞台上的框景,即便是拿水、開門這種再小不過的事,都能成為台下目光焦點,傳遞訊息。


何采柔的作品裡,始終保有一種乾淨、理性的秩序,並精準丈量著作品與人的距離。(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何采柔作品「搖欄」。(Photo Credit:呂國瑋)
 
超。級。空。曠!我的家只有作品,其它什麼都沒有」
 
總是持續穿著某款軍靴,直到爛了再換同一雙,衣櫃裡也沒幾件衣服;坦承自己零物慾的采柔,好像把所有的能量都給予了創作,她笑說,去年3月她只拎著五個小箱子就搬進現在的住家。但這麼大的空間,采柔最常待的,卻還是連結開放式廚房的一方長桌。
 

左側為客房,內有沙發床、獨立衛浴,除此之外亦特別設計了一扇可以開闔且透光不透視的拉門,讓客人入住時也能保有個人隱私。Photography by 黃蒞洋

采柔說:「我喜歡走到哪裡都可以是一個構圖,所以家裡擺東西時,沒辦法多放。」 

於是一踏進她的家門,迎面而來是藝術家賴志盛的作品《手紙》,長長的捲筒衛生紙拓上粉色的印花,被掛在一個高不可攀的位置,全盤托出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奇異美感,也揭開了采柔居家場域的調性。

觸目所及是幾何線條勾勒的極簡、白淨,甚至一大片書架為了構圖,只放置藝術家徐瑞謙的作品,而牆上匿名藝術女團Guerrilla Girls的海報「You're Seeing Less Than Half the Picture, 1989」,則巧妙烘托前方躺椅的詩性;但整體空間並非無趣的白盒子,采柔有自己的場面調度,她以個人收藏的藝術家作品當作擺設,悄然營造出一股迷人的包覆性。
 
 
藝術家賴志盛的作品《手紙》(不鏽鋼、衛生紙、風,2019,尺寸依現場而定)左為采柔家中收藏《手紙》作品。(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右為作品《手紙》在展場內飄揚的姿態。(Photo Credit:賴志盛
 
采柔收藏的藝術家徐瑞謙作品《綠色微拉》(鐵、蠟筆、線,2018)。(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采柔收藏,藝術家賴志盛作品《 「一格」草圖》 (墨/紙,2015)。(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我家只有作品,其它什麼都沒有。除了創作,我就是一個普通、無聊的人。」
 
但我們都是怎麼定義「普通」的?像作家黃麗群曾提及的,「散文不離人,人離不開關係,關係離不開距離」;這些「普通的人,普通的事,普通的法則,普通,然而貴重。」或許也恰好說明了,「普通」最彌足珍貴的部份。

牆上為匿名藝術女團Guerrilla Girls的海報「You're Seeing Less Than Half the Picture, 1989」。(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牆上作品為采柔所收藏的藝術家仲崇毓作品《Space II》(水泥、木頭,2019)。(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牆上為采柔所收藏,是烏克蘭藝術空間 Open Place來台交流參與台灣當代一年展時,所購入的藝術家Yuriy Kruchak作品《Christian》(2009)。(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不一樣的觀看方式!讓物件變身為敘事的一部份  
 
但什麼樣的普通值得被深究?采柔說:「我喜歡觀察日常,再把裡面一些很小的細節儀式化。」比如去日式餐廳吃飯,她會觀察服務的姿態,發現服務人員鞠躬、講日文的各種文化移植,但「大眾並沒有想知道這些符號背後精確的意義,而那裡面的錯誤就令我十分著迷。」
 
因此她會將這些不正確的文化使用,從中發展,並放大一些很小很小的東西,再轉譯成她的作品。「比方說看書的動作,怎麼把這些東西轉化,你紀錄它不只是把它搬出來,而是需要透過作品形式的轉化,打開別人不同的想像空間。」藉由形式上的轉譯,帶給觀眾的才會是一個有別於他過往觀看的方式,才有紀錄的價值。

 
采柔說,「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偶爾群聚也不錯,獨處也蠻好。」但她沒辦法離群索居,因為需要一直觀察。 (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一如何采柔的小書作品「THE」,紀錄了她自2014年以來的經典創作及最新作品。但若只是出版一本普通的畫冊,未免太無聊。因此從封面采柔所繪紮馬尾的女孩,那條自書封印刷延伸至現實、具有手感的緞帶中,你會發現這本畫冊其實暗藏玄機。

「當你看到一個段落,不管是因時間或是想重新咀嚼這個敘事,這條緞帶就是一條時間軸。對我來說,也就是你想要回推的時刻。這是一個原本就存在於生活中、擁有既定動作的物件,但我想把這本書以『作品』的方式去處理。所以當你將書封攤平裱框,它就變成一個繪畫跟裝置結合的形式。如此一來這本書就會超出觀眾原有想像,引起另一種觀看方式,也讓觀眾重新正視『觀看』這件事。」

何采柔拿著小書作品「THE」,左邊是真實的緞帶,右邊則是平面印刷;這既是一本畫冊,也能裱框當成作品,引發觀者另一種觀看方式。(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不只是紀錄!而是重現那些再日常不過的幻象
 
畢竟隨著科技、時間的演變,世界發明越來越多的新東西,但卻有很多動作都在消失。對采柔而言,如何用物件跟形式去紀錄消失的動作,但不只是紀錄,而是轉化它,讓「動作」以作品的方式被保留下來,是件重要的事。

就像她的作品《A Day At FY Foundation, installation》(2017),便是利用平常慣性拿起東西的動作(拿起話筒),透過前方影像覆誦著一般基金會常見、極度制式化的宣傳台詞,去解構基金會大同小異的詞彙,讓「聽」這件事擁有另一種想像空間。


何采柔作品《A Day At FY Foundation, installation》(2017)。(Photo Credit:何采柔)

這也如同錄像作品《Animalized》( 2019)畫面中不斷摳弄手指的神經質,總讓人有種不言而喻的焦慮感;但采柔笑說,這都是導的。她先上一層指甲油,再鋪上八層油畫顏料,如此一來才會怎麼摳都弄不掉,甚至越弄、跑出來的液體越多。

當然錄像作品《Overexposed Memory》(2015)也是如此。采柔說:「誰的力量會這麼大,能一把就將水果弄爛?」(對欸)

因為這件作品必須先將水果煮爛到變成咖啡色,再經由拉皮、繃緊,最後將外層畫成水果的樣子(采柔笑說,你看這時候還是需要點畫工)。於是當物質改變了它原本的狀態,你只關注影像,看不見後面的處理手法時,眼前所呈現的就是個幻象。再日常不過的幻象。讓我們不自覺被吸引、矇騙,甚至樂在其中享受ASMR(一種對視覺、聽覺、觸覺、嗅覺等其他知覺,在受到刺激後所產生的愉悅反應)的快感。 
 

錄像作品《Animalized》( 2019)。(Photo Credit:何采柔)

作品《Overexposed Memory》(2015)。(Photo Credit:何采柔)
 
除此之外,日常的情緒也可以是創作的靈感。比如作品《Pull me up softly》(2017)是采柔在巴黎酒吧時,正巧遇上兩條街外發生了恐佈攻擊事件,事件本身極其暴力,但當下在酒吧所有人都安然無恙的在滑手機、看訊息。因此她便將這樣的狀態,透過一雙緩緩上升的鞋,再藉由裝置讓它瞬間如自由落體般墜下,既劇烈,卻又安全無慮;正如她那天她接收到的情緒一樣。

采柔說,這是劇場帶給她的訓練。因為她關注的東西很小,只有一支筆、一根手指頭、一顆水果,「 但怎麼樣找到我要的角度與框景,把這個感性經驗放大到一個程度,一直都是我在作品中不斷嘗試的。」

作品《Pull me up softly》(2017)。(Photo Credit:耿畫廊)
 
不想做無聊的事  創作者必須誠實面對自己
 
不過她坦承,自己剛回國時,為了追求效果,會以包覆性的方式創作,想要作品馬上就能產生極為強大的感性經驗。但後來她漸漸明白,「我想要的距離不是一下子包住觀眾讓他們有非常多感覺 ,而是希望他們在一定距離裡產生感覺,才能把這個東西反彈回自己身上,並對生活經驗產生某種更具延伸性的連結。因為作品跟觀眾必須存在一定的距離,那個距離既要讓觀眾可以看得進去,但又要跟它保持距離。」這也是她現在一直試圖要精準掌握的作品狀態。

因為對她來說,現在的自己,跟一開始發展的心態很不一樣。她強烈感覺到,還是要回歸作品本身。特別是她有一群真正交心的藝術家友人,「每次碰面我們從頭到尾都在聊對創作的熱情跟焦慮,還有互相批評,而且我永遠都能從這些話裡得到一些能量。」或許這也是采柔能不斷進步、成長的原因之一。 


采柔說除了睡覺,她幾乎不會待在臥室裡。 (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一直以來采柔的作品幾乎都使用4000k或4700k的暖白光。這是種介於理智的全白與黃光間的燈色。就是那種既包覆,又跟你保持一點距離的狀態。(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雖然在全球疫情延燒下,最近幾檔重要展覽,包括中國昊美術館的《暗光》、《橫濱三年展:餘暉,捕捉光的碎片》、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緊急中的沉思》等,采柔都無法親自到場佈展,讓她有些許焦慮。「畢竟我平常用感覺佈置的東西,現在必需在工作室測試過,然後全部格式化、數據化。該如何把感性經驗變成數字,這是個學習,但也伴隨焦慮。」

但在創作上,她卻沒有因無法出國而停滯。因為「我觀察的東西在世界各地都大同小異,反而是隨年齡增長與接觸的事物會有所改變,跟在哪裡反而比較沒關係。」

采柔在家裡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張靠近開放式廚房的長桌,她會在這裡看書、喝酒、用筆電看廢片(什麼是廢片?像《紙牌屋》這種)。(Photo Credit:MOT TIMES、Photography by Naga Chang)
 
特別是她不會因為某些系列得心應手就一直做相同的作品,「我覺得這樣很無聊。我想不斷朝新的形式,或新的感受發想,這是個性問題。因為我平常生活這麼呆板,所以只能從創作中去尋找樂趣,也只有在那裡才找得到,我想要做的刺激的東西。」
 
正如戲劇大師Bertolt Brecht提出「藝術方法把平常的事物變得不平常,揭示事物的因果關係,暴露事物的矛盾性質,使人們認識改變現實的可能性。」對照采柔一貫以「加框」效果,將不同視角下的日常擺進限縮舞台上,所產生既熟悉又疏離的感受,這也是為什麼每一次她的作品,都能讓人保有期待。接下來,今年11月,何采柔也即將在TKG+推出全新個展,拭目以待她的新作吧!
 
台灣藝術家何采柔

1983年生於台灣台北,現居住、工作於台灣台北。加州大學國際關係學士,愛荷華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除了繪畫、雕塑作品,自 2010 年開房間戲劇節亦開始嘗試編導工作。
 
重要展歷包括亞洲協會三年展、「暗光」(昊美術館,上海,中國,2020)、「橫濱三年展:餘暉,捕捉光的碎片」(橫濱美術館,橫濱,日本,2020)、「緊急中的沉思」(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北京,中國,2020)、「事故 NO ON:何采柔個展」(TKG+,台北,台灣,2019)、第九屆亞太當代藝術三年展(昆士蘭藝術博物館與現代藝術博物館,布里斯本,澳洲,2018)等。

何采柔個人網站:https://joycehostudio.com

攝影師潘長顥展,Naga Chang
 
1982年出生於屏東,2000北漂與攝影結下不解之緣,2012成立一丁一口攝影工作室。作品散見於各大國際中文版雜誌,商業廣告,唱片,品牌視覺形象...等。2015年獲A.I.P.P全球年度最佳攝影,2019年與香港金像獎影后曾美惠孜合作短片,登上英國時尚影像網路平SHOWSTUDIO。
 
Fb : ijio studio
IG : ijiostudio

編輯/Josh Peng、Christine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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