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蔣曜宇、李政道

小事,是最平凡的事,是生活裡習以為常的事;但這些小事,卻成為我們認識生命最重要的事。
 
你或許或多或少,在各大活動中都會瞥見「小事製作」的身影,卻不知道他們是誰。這個「從沒獲得任何藝術獎」表演團體的個性如同團名,默默地一路走來持續累積經驗、再繼續投入下一個重要的活動之中。從自行發起的「週一學校」,參加多年的臺北「白晝之夜」、桃園「大溪大禧」,至跨足流行音樂界編導瘦子E.SO和吳青峰的MV及演唱會、在線上線下共萬人觀看的兩廳院《神不在的小鎮》擔綱要角、2022年更持續參與 TIFA特別製作「戰鬥果醬」舞蹈 battle。五年來,「小事製作」逐步轉型並加入營運新思維,一步步實踐他們的理想,那理想不僅瑩亮珍貴,而且其實一點都不小! 
2019 第二十一屆臺北藝術節|舞趴!舞趴!舞趴! - 行為指南(Photo Credit:陳藝堂)

「你的肢體語言會透過很多的訊息。好比說,我現在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想像和你爸爸擁抱,或者牽著他的手,然後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你是一個很好的爸爸』嗎?」
 
訪談到一半,聽到受訪者之一的「她」這一段話。我下意識往後仰了一下,而那個瞬間的反應沒有躲過「她」的法眼。
 
「你看!你的身體馬上就會有反應。這就是我作為藝術家在尋找的事情,也是表演藝術最直接的展現,」楊乃璇笑著說,「現在你對我所說的事情有感覺了。你找到了一個驅動你靠近我的契機。對我來說,表演藝術終究是這樣一個對話的方式。」
 
「她」是楊乃璇 —— 表演藝術團體小事製作的藝術總監


「小事製作」藝術總監楊乃璇(Photo Credit:李政道)
「小事製作」藝術總監楊乃璇(Photo Credit:李政道)
 
打破藝術邊界,與人群一同共舞
 
成立於 2014 年的小事製作,若要找一個最直白的方式來介紹,或許可以說,他們總是在人群中跳舞,不限於劇院、劇場、也不限定於舞台。
 
他們曾在關帝廟口以現代的方式演繹《三國演義》中的「五虎將」,也曾在故宮廣場上演與觀眾即興互動的《忘情KTV:女伶篇》。他們在咖啡廳裡跳、在洗車場裡跳,在少年監獄裡也跳。這個非典型的舞團以「art with people」為座右銘,不只要為大眾創作藝術,更強調「參與式的藝術實踐」,在邀請人們參與藝術創作的過程中,挑戰表演藝術的框架與邊界。
 
2021《府中雙城:古城開路》(Photo Credit:萌門兔影像制作)
2020故宮藝術節-女子時光(Photo Credit:UID Create 桔禾創意整合)
 
而那個框架,有時甚至是真實而非抽象的框架。好比說 2019 年小事製作推出的舞蹈交流平台《戰鬥果醬》,就真的把那些在國家兩廳院玻璃門外練舞的年輕人給請了進去。跨過了門,廳內廳外,都是愛舞人的殿堂。
 
2019TIFA-小事製作《戰鬥果醬-Own your style》(Photo Credit:陳藝堂)
 
消弭界線,邀請群眾一同參與的藝術形式,讓小事製作的表演有著很強的渲染力。而那種無需語言也能傳達的力量,其實就充斥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像是平時在練舞時,如果有哪個團員狀況不太對的時候,我就會像這樣,啪!地一聲拍一下對方。我也不說話喔,但他今天就可以有力氣把舞給排完,」楊乃璇說,「身體的力量是很強大的。」
 
小事製作的創團夥伴林素蓮說:「十多年前乃璇是北藝大研究所時的學姊,有一次上課時,乃璇忽然走到旁邊問說:『你可以當我的舞者嗎?』她是個樂於分享的人,有點像是姊姊、也像老師。在唸研究所時還沒萌生小事的想法,做完畢制以後,開始了周書毅的「再一次編舞計畫」,因為合作愉快,決定一起創一個團,年輕時不設限地做想做的事,陸續有許多表演的露出、也各自有不同的計劃地展開。」
 
2016 年時,小事隨著業務增加也慢慢出現像是沈樂這樣的小事二代新血:「那時在街舞工作室演出時,剛好乃璇是老師,差不多 2016 要做一個團練,也是小事成員張堅豪的作品製作。本來很害怕不會,卻因為乃璇的 push 才從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其實,一開始太喜歡小事製作還騎車去中原大學看演出,原本只是跳街舞的粉絲後來真的成為了小事的成員!」
 
2015年,團員 沈樂 在小事製作副團長 林素蓮 的創作《業餘人生》(Photo Credit:陳長志)
 
他們除了表演,也真實的把自己喜愛和大家分享,一方面也是緣分帶來的契機使然,逐步發展一段段屬於自己品牌不同的企劃。
 
「一日編舞家」,讓團員也投入藝術教育,以舞蹈懶人包,像是東方的文舞、武舞,西方的現代、芭蕾、街舞等各種不同的種類,讓大家開始了解不同的舞蹈光譜,這樣以一種表演講座 Lecture Performance 的方式進行,還能讓參與講座的觀者投入自己的想像。
 
兩廳院藝術入校—新泰國中《一日編舞家》(Photo Credit:楊詠裕)
 
「週一學校」,不只是作品,而是以舞蹈為媒介、發起街頭共學的表演藝術工作坊。每季在不同導師的引領下,將身體的表達化為跨越文化的語言,促進藝術與社會展開對話。 因為在意群眾,所以不管是請老師帶著一般大眾開心免費學跳舞的《週一學校》、或是只拿火車費一樣跑去新竹少年監獄做藝術的推廣,小事製作都義無反顧地去做,足跡遍佈臺灣、中國和東歐,包括各大城市與藝術設計節慶、國家藝術場館以及學校、感化院、展覽空間等。
 
One Dance Week in Bulgaria《週一學校》(Photo Credit:楊詠裕)

(Photo Credit:小事製作 提供)

「其實,一開始很窮的沒有排練場,我們都在在新生高架橋排練,也因為跳舞都有暖身課,慢慢的有外圍的人在旁邊跟著跳,久了就變成週一學校了。」林素蓮說。
 
從團隊任務的設計開始——小事製作的進化
 
2017年正式加入的策略總監陳運成,會開始在小事製作推動品牌策略、組織設計與行銷的工作,正是被小事外放的能量給吸引進來的。「以前的我是一個不太敢表現自己的人。」他說,「在求學的過程裡,我是被受限的。當我坐在學校裡的那套課桌椅上,我覺得自己好像被定型了。」

(Photo Credit:黃裕閔)
 
對陳運成而言,課桌椅似乎是一種界線,僵化的學校體制也是。在他還來不及注意到的時候,自己就成了一個「不敢亂動的人」。直到他遇到小事製作,一下子開啟了他對肢體的想像。當楊乃璇帶著陳運成體會肢體舞蹈的無限可能,陳運成也帶著楊乃璇挖掘組織營運的多元面向。
 
「當時我發現,原來表演這麼重要。它讓每個人的主體性可以被彰顯,而不是被壓抑。」陳運成說著表演藝術,卻也說出了團隊的經營方向。曾在德國師從「服務設計之父」Prof. Dr. Michael Erlhoff、並以策展製作人、品牌總監、戲劇構作、體驗設計與商業模式開發等多重身份協助許多企業與組織進行服務及營運流程轉型的他,開始成為了楊乃璇最信賴的軍師。

(Photo Credit:小事製作 提供)
 
「在運成帶著他的設計觀點進來後,我發現我們過去做表演的方式太單一了。」出身學院派的楊乃璇說,小事製作初期的營運很簡單,就是排練、產出成品、演出。這個流程她一年大概重複兩次,同時趕著申請每年政府提供的兩次補助金,而補助金好的話可能二、三十萬,不好的話五萬十萬,甚至各種補助都疲於申請行政作業,那跟著團隊有幾人、場地租金、人事費用,經營起來最後攤給設計、技術、舞者,編舞者常常無以為繼。
 
隨著繁雜的工作與行政事項全落到了總監兼團長乃璇的肩上,小事製作逐漸陷入管理上的難關。團員沈樂說,在 2017 年後,團隊內的事情越來越多,團員們越來越常開會,但這些會議往往效率低落且難以達到共識。與此同時,眾人看著繁忙的乃璇卻也不知如何從旁協助,有團員說道:「那時,我們不知道什麼事應該做?什麼事可以做?只好看著乃璇變得焦慮、我們自己也開始焦慮。」
 
「這樣做下來,消耗的人力和時間成本最後跟結果成了巨大的反比。我想,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這時,陳運成將「設計」概念融入舞團的運作、帶著楊乃璇去認識舞蹈以外的領域,從跨界合作到與群眾共創,小事製作逐漸走上一條臺灣表演藝術圈中,獨樹一格的道路,這條路上以大家熱愛的表演為核心,不斷外溢合作並產生新的能量。
 
 

(Visual design by 簡佑寧Yoyo)
 
2018 年,陳運成為小事製作把「週一學校」打造成線上訂閱制的表演藝術社群平台,而後也成為了小事的商品品牌之一,而自 2018 年起,每年受國家兩廳院委託,於 TIFA 臺灣國際藝術節辦理年度舞蹈盛典《戰鬥果醬》,並擔任衛武營委託小事作品《五虎將》的戲劇構作。
 
而《戰鬥果醬》的出現,緣於第一季《週一學校》結束後學員和導師的期待,小事創造了一個「與共」的舞蹈賽事文化,不若選秀節目由達人評鑑,整個賽程有著街頭的精神結合 Battle 的形式、還有爵士 Jamming 的包容,Jam 的過程包含了在舞台上參加比賽的表演者也是現場的觀眾,與其說是舞台,更像是集結了各種不同領域身體表演工作者,同場對話、以舞會友的大型擂台。
 
隨著團隊的前進,像是「一日編舞家」也進化延伸成《忘情KTV》這樣 90-120分鐘的小品。
 
2020台北白晝之夜《忘情KTV》 (Photo Credit:劉璧慈)
 
同時,當合作更多時,團隊量能需要更多內部的支持,組織也相當在意團員們的發展。所以在去年,運成推動小事製作轉型為「小事製作合作社」,希望透過逐漸「去中心」的組織文化再造,不僅讓團員多元的天賦才華可以有發揮之處,也讓一般的團員也能夠享有決策與企劃的權利,那意味著每個人都可能從執行者走向決策者的位置。
 
除了跳舞以外,養成劇場圈的第二專長
 
在過去,小事製作的架構就是由藝術總監、策略總監,以及其他團員們所組成的科層化組織(Bureaucratic organization,科層組織是一種以等級為基礎,信息從下向上流動,命令從上向下發出的「金字塔」式結構),企劃、決策的權責都落在兩位總監的身上。團員們最主要的責任,就是練舞、表演。現在,陳運成設置了五個平行部門,包括領導部門、溝通部門、產品部門、營運部門及數位智庫,使組織權力也去中心化,也讓團隊成員可以自由加入一個、甚至多個部門,各自在專案進行時負責不同Project 的業務。現在小事製作的制度變得更像是一個聯合事務所,每個月團員們繳會費、參與組織的規劃與決策,一邊共享小事製作的品牌,也同時協助小事的經營工作。
 
為了培育每個部門必備的基礎能力,陳運成更著手設計了一系列的教育課程。在溝通部門,就針對提案以及溝通作品概念時的表達技巧進行訓練;在產品部門,就以一個產品的使用者體驗流程為主題進行工作坊的練習;在營運部門,則透過法律常識課,教導大家讀懂每一份必要的合約。
 

(Photo Credit:小事製作 提供)

(Photo Credit:小事製作 提供)
 
陳運成認為,經營一個團隊,一定要讓大家有不斷學習的機會。「要創造一個團隊的黏著性,那我們就必須營造一個學習為導向的氛圍。」
 
小事製作裡的團員,目前大多為自由工作者,彼此可以連結專案合作也有獨立發展的事務。他們可以來小事製作接案、跳舞,自然也就可以擁有合作的案源。楊乃璇和陳運成的任務,就是營造一個環境,讓團員們想要一直與小事製作合作。
 
像是沈樂,除先前的工作是在安養機構照護,再來就是跳舞,在組織的調整學習之下,現在更擔任小事製作財務預算的工作,他說:「除了當舞者以外,現在也要作帳,報稅。還有單據的整理。也負責週一學校的計畫。而作帳的時候就能了解,專案的製作費要怎麼抓,錢都花去哪呢,哪個部分最花錢。 其實是一連串有系統的學習,剛接手時還不知道痛感,接了一陣子的確有點痛感,因為不熟悉而煩惱,像是專案預算、單據的整理這些繁瑣的工作,現在又沒有痛感了。」


(Photo Credit:小事製作 提供)

(Photo Credit:小事製作 提供)

(Visual design by 陳運成)
 
組織改革的前期推動並不容易。有人覺得這是在做繁瑣的行政工作,也有人其實只想跳舞,對學習的興致不高。「我花了很多時間跟他們溝通,作為一個當代的創作者,有哪些能力是必備的,過程中也無法忽略對方的主體性。即便是一些很小的細節,我都還是覺得很重要。」陳運成在小事轉型期,既是計畫者、教育訓練規劃、也扮演著像媽媽一樣的角色,柔軟的承接每個人在團體中的意志。


2021 北美館日《來串門子—#美術館路》(Photo credit:臺北市立美術館)
2021 北美館日《來串門子—#美術館路》(Photo credit:臺北市立美術館)
 
精緻的選品店裡,每個物件都有自己的姿態
 
不過漸漸的,團員們的潛力也開始浮現,他們開始參與數位智庫的管理與建議。為了營運舞團排練空間,製作了臉書聊天機器人、為租借團體提供服務接待,使每個月的場地租金進帳比繳出去的房租還多。他們也開始提案創作,負責表演的統籌與執行,順利在去年九月推出實驗創作《從自己開始,或從自己離開》。
 
「過去一直都是由我來扮演發動者的角色。接到案子後給 timesheet(工時表)、電話聯絡、開會、提案、給預算、場勘、編舞、排練、表演等流程全部都是我一個人在做,我從沒想過這些晚輩可以主動來向我們提案,」楊乃璇笑說,「我會不會很快就被幹掉了?」
 
這正是轉型後的小事製作,一個由十四個創作者一同協作的表演藝術合作社。在楊乃璇心中,這裡就像是一個選品店,每個團員都彷彿是在精挑細選過後,被擺放在特別訂製的櫃位上,一眼望去,一個一個都有自己的姿態。
 
「在這裡大家不會只看到楊乃璇。每一個成員的樣貌都可以被辨識出來,」楊乃璇說,「因為在這裡他們每個人都有其不可取代性,而且每個人都能在他們的角色裡,有最好的發揮。」
 
一起創作,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進入 2021 年,小事製作全年度的接案量高達 30 件,再加上自主研發的工作坊與表演,幾乎可說是滿檔的程度。如「Taiwan Now」的《眾人之花》 、兩廳院5G演出《神不在的小鎮》、總統文化獎開幕演出、台電與北美館的年度委託設計,那是剛成團時的楊乃璇難以想像的成績,現在的小事在疫情下轉變,也還在進化的路上,像是 2018 衛武營開幕季—臺灣舞蹈平台委託製作的《五虎將》,今年則以舞蹈影像版本,讓團員「在家表演」的方式參與「愛丁堡藝穗節臺灣季」線上演出,意外從 6,000 多檔的國內外影片脫穎而出,票房是台灣季平均票房的 2 倍、國際節目的 4 倍。
 

2021愛丁堡藝穗節臺灣季線上演出(Photo Credit:劉璧慈)
 
陳運成笑說,楊乃璇是一個很難得的藝術家。「在我觀察中,大部分藝術家就是自己有了一些想法後找表演者們來執行,不太需要從表演者身上得到能量後再去創作。但乃璇不一樣,當表演者們狀態一不好,她自己也很難繼續做創作。」他認為,這就是小事製作與其他表演藝術團體不同的地方 —— 他們的創作,並非來自於個人,而是來自整個團隊。
 
「有人問過我,什麼樣的人會進來小事製作?我覺得,其實來到這裡,我們都不是頂尖的、身上都有著一些缺陷。但同時,我們每個人也都有一些很不錯的特質。我喜歡協作,就是因為當我們所有人能夠把自己的不錯給疊加在一起的時候,整個團隊的能量就會是很強的。」乃璇說。她眼睛發著光並有著更多敏感的神經,小事製作是一種老派、又熱血的電影劇情,這裡有許多本不該屬於「正常表演團體」的人,聚在一起創造了前所未有的奇蹟,能夠表現那些不完美的美,而這些不完美恰好在乃璇和運成的眼裡,成為最美而獨一無二的存在。

(Photo Credit:李政道)

因為有愛,所以始終舞蹈
 
「一旦你愛上了表演藝術,你是離不開它的」
 
「人們需要表演藝術嗎?」這些年來,這個問題常常在她心裡徘徊。而經過了疫情,又更加深了她的想法。
 
「人們不一定需要表演藝術的。」楊乃璇說,「但如果你有機會遇到它,又不小心愛上它的話,你是離不開它的。」她回想自己有一次,看阿莫多瓦的《悄悄告訴她》,片頭一開始,導演擷取了德國舞蹈家碧娜・鮑許作品《穆勒咖啡館》的片段,一名女舞者在佈滿木桌椅的舞台上跌撞、奔跑的模樣,楊乃璇看著看著,就流了眼淚。
 
「我覺得那就是一種愛,在那個簡單的舞蹈動作裡有愛。」而隨著小事製作不斷將舞蹈帶入一般人們的生活中,她也想要把表演藝術的感動,傳達給更多的人。



(Photo Credit:李政道)

編輯/彭永翔、林沛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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