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唱盤機還轉著黑膠唱片的年代,唱針隨著唱片的紋路微微抖著,彷彿像是上海灘的吳語在耳邊呢喃;在那柏油路還沒鋪齊的年代,穿著旗袍的姑娘們,彷彿像是一尊尊別緻的花瓶般搖晃地走著,搭上黃包車,讓胭脂味與呼出的香煙遺影在街頭那端。或許這些早已與 80 後的年輕世代顯得無關,但請別當「低頭族」,試著踏出數位時代看看━━那些被長輩們塵封在生鏽鐵盒子裡的美好光景。
許榮一:「我們做事情要將心比心,幫別人做的事就要看作是自己的事。」

旗袍,這當妳忽然想參加「夜上海主題趴」才會想起的服裝,雖然不能讓妳 1 秒變格格,但它確實是種復刻時尚。在距今 40、50 年前,旗袍可是閨秀千金們出門必備的主流行頭;沒有穿上它,就像現在的女孩少了內搭褲和一字領上衣就無法上街一樣。其實旗袍不只是看起來讓體態更為優美、不只是國慶金釵接待外賓的服裝而已,它的布料樣款以及背後代表的精神,更充滿著文化價值。然而這些傳統手製旗袍的工藝,和絕大多數的傳統工藝一樣,正面臨著無人傳承、逐漸凋零的問題。

3 月初一場徠卡相機的記者會,藝人許瑋甯穿著一襲精緻華麗的黑色梅花旗袍現身,才讓旗袍這個「話題」又活躍於各大版面及電視節目。而親手製作這款改良式旗袍的,正是國內堪稱國寶級、資歷超過半個世紀的許榮一師傅。MOT/TIMES 剛好有這難得的機會專訪許榮一,聽他娓娓暢談,在旗袍拋去復古時尚的一般觀感後,其背後的製作甘苦以及深遠意涵。

許榮一說,過去當學徒其實很辛苦,什麼雜事都要做。不論是幫師娘燒飯、幫師傅跑腿到客人家中送衣服,樣樣都來。從什麼都不懂,然後自己摸索、自己學習。前前後後大約要 5 年才能出師。做旗袍原則上沒分什麼流派,只是不同地方的師傅手路不大相同,在順序上不太一樣,但旗袍的外觀看起來是沒有多大出入的。不管上海也好、潮州也好,其實哪裡都有好師傅,不是老就好,要端看個人手藝。至於穿起來合不合身、需不需要再改,則是一名師傅的功夫所在。愈是好的師傅,當然愈能一次到位。

「我這個人很龜毛,要求很高,所以也要感謝我師弟肯跟我一起努力,但事實上一件基本的衣服我們一天也做不好。」因為人力與技藝流失,許榮一說現在做這衣服都不是為了賺錢,只剩下興趣和喜愛罷了,以前民國 50、60 年代全盛時期師傅多的時候才叫賺錢。他接著說:「我個性是如果做不好,我寧願不做,看起來不行我就拆掉重做,所以我把這些旗袍當做藝術品在看待。我們做事要將心比心,把別人交代的東西當作自己的在做,信用好別人才會信任你。」現在,就隨 MOT/TIMES 再更深入了解這位師匠級人物背後的堅持。

Q:我們在先前相機品牌的活動上,有注意到您為藝人許瑋甯製作的美麗旗袍,可否與我們聊聊您創作這套旗袍時的靈感與其別緻之處?

A:這套旗袍當初是徠卡公司為了其民國百年紀念機而來找我合作的,他們的要求不多卻也不易,求個「特別」而已。首先,他們有先找一些理想中的旗袍款式跟我一起討論,也有想到要用高雅的黑色以及國花作為詮釋。接著,我找了大約 10 幾塊不同質感、花樣的布料,提供他們我對於質料上的搭配建議;最後誕生的成果,便是大家所看到的黑色立體亮紋布與鏤空黑紗併接的旗袍。而在那朵梅花方面,我想辦法讓梅花的體態顯得生動且顯眼,畢竟梅花是我們的國花、旗袍又是我們的國服,當然要驕傲地讓它彰顯出來。而梅花樣式的呈現方式,又可分為「線繡」和「亮片」兩種,為了讓許瑋甯在台上能夠耀眼動人,最後決定用費工但效果很好的亮片設計。整套做起來相當費時,前前後後花了一個月才手工完成。

Q:能否和我們談談您與上海師傅學藝的過程,以及他在上海、台灣兩地傳授製作旗袍的技術時有何差異嗎?

A:其實我的師傅在教學方面,不論在上海或是在台灣傳授的都一樣,鼓勵我們這些學徒們要時時刻刻主動學習。我們身為作手藝的人,不是技藝學成了就好,都是要做到老學到老,要跟著時代進步。例如以布料來說,現在出產的布匹與過去一定不同,所以做衣服的方法當然也要跟著時代走。特別是做旗袍,會穿旗袍的人們,多半都不喜歡和別人一樣。布商會隨著時代改進布料迎合客人喜好,我們做衣服的也要讓自己的觀念進步,衣服看起來才不會老氣而有新意。

Q:在您製作旗袍超過50年的歲月裡,不乏名人曾與您訂製衣服,哪位讓您印象最深?在您手縫生涯中,要求最特別的客人或作品是什麼?

A:名人的話其實很多,也不乏有官夫人之類的,畢竟那個時代大家都穿旗袍、唐裝,族不繁載呀!讓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個來做棉襖的客人,他覺得裡面鋪的棉讓不太滿意,於是氣沖沖的來找我吵架。我跟他說:「要改可以,但你還要加付我工資。」他說:「我在你這裡做的不滿意還要加工資?」吵著吵著還脫了鞋丟了過來,我只好跑給他追。另外就是幾十年前有個內地老先生來跟我做衣服,他身穿訂製唐裝,看起來對衣服是個行家。他看我當時年紀輕輕,於是開口就問我:「你是哪裡的師傅啊?」我說,那你想給哪裡的師傅做?他支支吾吾的問:「上海的師傅……手藝好嗎?」我淡定地說:「上海師傅也不是天生就會做衣服,他也要學,所以不管哪裡出身的師傅都是有好有壞的。」結果他聽完我這樣說之後,就交給我做了。等到他來取衣服的那天,穿在身上的時候,離去前只默默對我說了 3 個字:「好手藝!」

Q:能夠手工製作的服裝款式有很多 (如襯衫、西裝等),是什麼原因與契機讓您鍾情於旗袍呢?

A:其實當初我 18 歲上來台北時,不是一開始就想做旗袍,而是想做西裝或是電器。但在我觀念中,要「當學徒」應該是一件不輕鬆、很辛苦的事情。在我親戚介紹我去電器行時,那裡當學徒看起來就像上班沒兩樣,連掃地都不讓我掃,於是我覺得這兒應該學不到什麼手藝,去沒多久我就不去了。後來母親說家裡快要收稻了,如果沒找到事做就回雲林割稻吧。一方面是不想回去割稻,另一方面是當初上來就是要找工作的,這樣就回去很不甘心,於是就在親戚介紹下誤打誤撞地開始在旗袍店當學徒。在師傅家裡當學徒很辛苦,大小事都要包辦,所以我覺得這應該會是門有用的手藝,沒想到一做就是 50 多年。

Q:旗袍在製作上最費工與困難的地方是什麼?哪些地方是機械製旗袍永遠無法取代的呢?

A:其實布料真的是很不聽話的東西,有些布料薄的比紙還薄、軟的比秀髮還軟,非常的滑溜。有時候你都量好尺寸了,要開始下刀裁布時,只要風一吹,你通通都要重來了。更別提你要把兩塊不同性質的布料併接起來,這是非常需要細心與耐心的手藝,有個性都會被磨到沒個性了。其他還有專門在繡花的師傅、製作花扣的師傅,他們也很辛苦。如果你的繡花與花扣要精緻、要有立體感,當然需要相當程度的手藝才做得出來。機器已經取代了絕大部分的手工沒錯,但是它們只是「工」,無法呈現師傅才辦得到的「藝」,兩者放在一起就會有明顯的差距。

Q:您有沒有出國旅行過,讓您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哪裡?在這些旅行中經歷的點滴與外國文化,是否能成為您創作靈感呢?

A:我有次到越南旅行時,一下飛機就看到機場服務人員穿著越南傳統服裝;到了餐廳用餐,也看到服務生穿著同樣的服裝。有時我常會想,如果哪天旗袍在國內也能這樣發揚起來就好了,畢竟它可是在民國 17 年時被制定為「國服」。我有個名叫楊成貴的師兄,曾經著作過很多跟國服有關的書,而且還親身到大陸內地、日本等地教學,把國服的製做方法發揚出去。直到他在 5 年前逝世於大陸之前,他都一直致力於國服的發揚與教學,對於文化的傳承貢獻很大。


Q:在這大量生產服飾的現代,講求真正手藝的人愈來愈少,您有遇過瓶頸而想轉業嗎?是什麼樣的理由與動力讓您持續堅持下去呢?

A:其實在民國 80 年左右的時候,穿旗袍、唐裝的人就已經開始減少。當時雖曾想轉業,但隔行如隔山,也已經投注大半輩子下去了,只能一直堅持下去。現在這門手藝已經談不上營收了,堅持下去是怕哪天老客人回來要改衣服怎辦?我會放心不下呀!而且現在穿著旗袍、唐裝等「國服」的人愈來愈少了,旗袍其實含有很多我們漢民族的傳統文化,像是布料上的梅蘭竹菊、龍鳳呈祥、福祿壽囍,甚至是上面刺繡的樣式、意義等,很擔心有一天它會真的失傳,只剩下博物館裡面看得到了。所以我現在能做就盡量做,有人想學我就盡量教。

採訪整理/陳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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