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地產設計案在住宅量產和銷售競爭的情況下,時常限制建築師在創意上的發揮,然而在這場必須與現實協調、共存的競賽裡,仍舊有些作品可以在普遍性中創造出建築的獨特點,本次新銳建築獎的入圍者建築師朱弘楠,即是一例。善於創作集合住宅的他,在作品《先得月》探討住宅裡公私領域間的關係,讓我們來聽聽他如何在住宅建案的框框裡,找到創作與現實條件的平衡關係。
冬日難得探頭的耀眼陽光,讓常處陰霾灰濛的台北,也難得親切了起來。採訪那天,就是這樣一個日子。親切的午後暖陽包圍中山創意基地 URS21,建築師朱弘楠在採訪過程中,語氣時而激昂,時而頓挫地分享著一件件出自他手的知名建案,《麗池會》、《森之丘》、《國揚天母》,以及本次入圍作品《先得月》。
 
擅長都市集合住宅的朱弘楠細細地訴說,建築之於城市的重要背景,在每一細微末節處,都有翻動一池春水的本事,他在房地產的賽局遊戲裡,一次又一次地達到雙贏,一次又一次地在既有的城市紋理中,開闢一幅幅嶄新當代城市住宅風貌。他不放棄讓住宅與都市重新對話,他更試著透過建築告訴我們,即便身居複雜紛亂的城市,還是能讓人們以獨特但不排外的居住姿態,重新認識眼前這個瞬息萬變的他者。

Q:入圍第一屆 ADA 建築新銳獎的感想?  

A:這個獎項的舉辦比較像是一個取樣,透過取樣,也許可以後設地看到這個混沌世代的建築樣貌,也可能是個觀察的開始,可以看出目前建築業面臨的問題與處境。
 
Q:您提到當代建築正面臨「沒有面貌的狀態」,何謂沒有面貌的狀態?
 
A:常跟朋友開玩笑說,我們這一代是沒有明星但卻通告藝人滿街的年代,上一代建築師無論在經濟與政治上,都有一個明確的對話方向,作戰與挑戰的對象也都清楚;到了我們這代,明星這個形象不存在了,所謂權威式的角色慢慢被瓦解。整體來講,這雖與媒體增多及小眾趨勢有關,但市場被區分,面貌也就模糊了。以建築來說,市場小眾面貌變多,整個領域的圖像就越模糊,無法被精準指出是怎麼樣的一個狀態,也難在流動快速的小眾市場,找到自己切入與定位的點。
 
Q:那您如何理解自己面對的狀態?
 
A:建築就像是一個三角形的關係,一端是建築設計者本身,另一端是業主,也就是請建築師做設計的人,第三是社會狀態,三者在建案裡達到一個三角關係,而在商業體制下進行建築住宅創作,社會狀態與業主這兩端的角色會更明顯,也更為苛刻,某一程度上,限制與成見也會更多。
 
我時常說,我是在進行一項與現實共舞的鋼索平衡藝術,上一代建築師是挑戰並打倒敵人,而我們這一代甚或下一代,是要找到那個敵人。而我選擇與我的敵人一起跳舞,在共舞過程中學習並達到平衡,嘗試如何在每一次的建案中找到一個切入點,拿捏出一條平衡線,串連生活價值、銷售價值、商品價值、營造品質,以及建築師信仰的建築價值等。
 
Q:這次新銳獎的入圍作品《先得月》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下發想?
 
A:《先得月》位於新北市木柵二期重劃區,地處台北邊緣,我們進駐時,最大的挑戰是思考「如何讓一群人生活在這個基地上」、「用什麼方式生活在一起」?當時該基地重劃區已經開發到一半,住宅類型多半是獨棟透天或 5 層樓的平層公寓,但是連棟透天的住宅,本身棟與棟的區隔,讓住戶彼此間的關係難以建立;而 5 樓的平層公寓也難脫離單層公寓的效率,缺乏複層生活的想像,僅有的梯廳難脫空間狹小與採光不佳的缺點,也讓鄰居彼此面對面時,是否要打招呼都成了困擾。


試著思考一群人如何生活在這個基地上,朱弘楠認為現在有許多商品化住宅都將環境與住戶完全切開,但他想在《先得月》創造的是生活空間與想像的解放。(Photographs by 翁子恒)
 
考量台北人習慣公寓生活,但又能在都市邊緣有透天厝的生活想像,我們在基地面框配置上,以 5 棟透天房為主,但為了避免獨棟透天面窄長深的問題,加上居者在垂直空間移動,生活開展難以順暢的問題,我們將每棟規劃成 1、2 樓配置一個單元,3、4 樓一個單元,5 樓整層是一個平層單元(如上圖)。透過垂直發展創造出三種不同的居住想像,1、2 樓採 6 米挑高,1 樓提供大庭院;3 與 5 樓則是大空間的露台與陽台,露台採用實木欄杆,臥室陽台採金屬欄杆,陽台與露台都大方地面向街道面,增加與公共性的接觸。
 
現在的豪宅大多不會設計那麼多陽台在外面,也因此少了住宅的人情味,但我們認為城市邊緣的生活應該自在一點。《先得月》的住戶入住後各自在陽台佈置出自己的生活品味,例如植栽等,雖然亂七八糟(笑),但也因此區分出各自的生活狀態,住戶也不吝於與公眾分享生活,這在台北市區是很難看到的景象。

 
《先得月》位處「第二種住宅區」,建築物高度不得超過 5 層樓,朱弘楠將住宅生活的面變寬,設計成 2 層樓的住家,並將露台對城市街道展開、且在內院創造一個公共空間,同時思考外與裡的公共關係。

Q:設計過程面臨過什麼問題?
 
A:集合住宅的公共空間是住戶們公共社交與相遇的場所,比如南機場公寓的迴旋樓梯,但這樣設計卻在住宅商品化的過程中逐漸消失。我們希望《先得月》透過開放梯塔與空橋將空間化為一個立體合院,透過鬆動空間的定義與疆界,讓家庭的私密領域與集居的公共生活,在建築間蔓延滲透。
 
且考量《先得月》位處都市邊緣,最可貴的就是能有更多機會與自然接觸,因此嘗試讓社區生活多了一些風光日語的自然感動。但這樣的設計卻讓代銷劈頭質疑,「建築師~這個規劃設計讓住戶下雨天時回家還要撐傘耶!」再則業主面對開放空間的容積損失,也必須要有很大的勇氣去面對。我們很幸運,這樣一開始備受質疑的設計,最後仍吸引了不少當初預定的客層,大部分會是有國外居住經驗者,或是喜愛與自然接觸者。

 
 
Q:您的作品多是與建商合作的集合住宅。有人會說,商業房地產容易讓創作淪為世故,您怎麼看?
 
A:還在念書的時候,我總以為一個投入商業房地產的建築師,一定是不會做設計的,後來自己進入這塊領域,才發現這個領域需要更多好的設計者進來。任何創作都一樣,你可以在遊戲規則外創作,或是在遊戲規則內將創作推到極致,我選擇後者,在體制內優化。
 
住宅是城市的基本紋理,住宅好壞決定城市的空間與樣貌,房地產就是最大量、重要的類型。類型是理解的基礎,但是類型也會淪為成見,當你遵循某一種方式行動與思考,建築師只剩下皮面可以做,而不是去想生活裡的事情。房地產其實很好玩,除了回應現實外,也可以創造現實,提出新的嘗試,激發一些人跟著學習。過程中,理解生產體制是很重要的環節,理解後,從正向角度去看待體制,而不去厭惡它,才能更能了解每個環節內的想法與顧慮。
 
建築師與業主是互為主體,共同設計與創作的,當能夠互相體諒,溝通上就會變得順利,用共享的方式去享受一個案子創作的過程,引導對方理解彼此的擔憂顧慮,透過專業上的相互尊重,才是案子可以成功的關鍵。

 
朱弘楠說,位在中山北路 6 段的《國揚天母》算是位處天母生活圈較邊緣的地區,這棟建物如何與週遭複雜紛亂的屋群融合是他思考的方向,他以不規則的白色馬賽克方框創造成生動的立面皮層,而整座大樓外也沒有圍牆,只有在一樓人形道邊裝飾了波浪狀的燈具,像是邊界也像是在與都是對話。 

Q:您如何在現實與自我信仰價值間取得平衡?
 
A:設計者要有自己的信仰與想法,但建築最重要的是最後實踐出來的東西,在過程中必須面對很多說法與作法,有些說法、作法不一定要執著,現在我會練習用不同的方法來溝通,讓事情能被理解與共享,而不是一味說著建築師的語言,基本態度就是與各端保持一段距離,不即不離。
 
建築生產流程中,涉及地主、開發者、建築公司、代銷、設計與營造,後端還有產銷,以及最後住進來的人。在這樣一個生產體制中,對於任何人提出的意見,不要太武斷地隨即否定,想像這是一個大水池,各方丟出好多設計條件的球進來,我先讓這些球浮在水面上一陣子,把限制做為一個前提,在這個前提下出發,找到要挑戰的事情,並用一條線把所有事情串在一起,期間會有一些球慢慢沉下去,那些就是比較重要的,再把其他球拿掉。
 
簡單的說就是化解成見,提出解答,代銷或業主的建議或要求可能都是出於經年累月的經驗。當一個案子做壞的時候,就是某個生產鏈的環節出錯了,一個建築師把案子作壞,不應該是去責怪業主或營造廠,也許他們可能真的不好(笑),但用這樣的藉口來讓自己好過,就無法替自己找到更多的切入點,更無法逼自己去找到更多設計的切入點。現在 40 歲上下,我是處在轉變時期,還是會繼續對抗現實,但也懂得理解它,對敵人有更多寬容的心。


 
Q:你有自我堅持的創作風格嗎?你會如何詮釋自己的風格?
 
A:基本上,我認為創作風格與設計師本身性格有很大的關係。
 
Q:那你的性格是?
 
A:我很隨和的(笑),其實是一個固執又龜毛的人。我想這可以從我怎麼看建築來談,建築在某種程度上,是以物質性的方式來呈現事物可能的本質與面貌,每次創作需要被呈現的事物都不同,例如不同的業主、基地狀態、自己當下的信仰與喜好,因此每次創作所呈現的風貌與形式自然不同,不會將自己拘泥在一個固定形式中,我想我會將風格定義為「推動這個案子的方法」,而不是所謂的形式,如果風格只是所謂創作形式的話,我會說我沒有。
 
Q:如何在每次的創作中突破過往?
 
A:以《先得月》來說,《先得月》是 5 年前的案子,阮慶岳老師曾問過我,為什麼在空間設計上沒有更明顯、強勢地引導讓每戶都能看見並利用開放空間?他認為我對尺度與空間設計可以再積極一點,強度可以再往前,也就是在創作的過程可以再精準些,很多事情可以再多一點。5 年前我可能不懂,但現在如果再做一次,作法應該會不同。
 
這個不同,就是每次創作的突破點,也是下個階段的目標,也許 5 年後回頭看,又會是不一樣的狀態。我相信,每一次都一定可以更好,建築師如果沒有覺得事情會更好,那這個世界不會更好。不過我也會說,建築師不能回頭看自己的案子,因為一定會覺得哪裡做得不夠好(笑)。



  
內湖的《麗池會》是垂直配置的重疊型別墅,垂直石牆界定了生活空間的領域,濾光的格柵、帷幕玻璃量體及大尺度的陽台與露台,清楚地表達出生活空間中的公共與私密性。屋頂空中花園搭配輕盈的屋頂,讓落下的光影為生活帶來更親近於自然的感受。 

Q:有哪些觀念或想法是你永遠堅持並關注的呢?
 
A:如何讓個體與群體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是我在創作住宅時重複思考的問題。我小時候生長在俗稱「豬屠口」的蘭州國宅,蘭州國宅的設計是下層是市場,上面是國民住宅,在這種緊密、繁複的空間結構中,人與人的關係也變得非常密切,一條廊式的空間設計讓住戶很容易就知道鄰居發生了什麼事情,這種空間感受對我的影響很大,包括在創作上或看待人與人的關係上。這個關係是個體到群體的關係,是集合住宅的單元與全體,甚或是整棟集合住宅與城市的關係。現在許多商品化集合住宅為了保護豪宅住戶的隱私,將居住者與環境斷然切開,某種程度上,我認為那不是最好的方式。
 
我希望集合住宅能提供更多生活的可能性,在這之中,個體與群體間的干預度要拿捏得恰到好處,過寬,群體關係或空間會散開;太緊,公共空間又好像是刻意塑造出來的。當這些考量進入實質設計,抽象關係落實為空間介面設計,例如一條走廊要有多寬?最後可能都是基本尺寸的問題,在平面、空間與形式上建立一種公共性,是我在每個案子裡在尋找的事情。

編輯/洪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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